時淒宮分‧小說

　　我是一個睡眠品質很差的人，半夜經常無緣無故醒來，明明覺得身體很累，卻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再度睡著。這時我通常會下床走走、上個廁所，然而躺回床上以後，也要翻來覆去好一陣子才能重新入睡。

　　一開始，我以為是噪音的關係。

1.

星期五第六堂下課鐘響，代表我這個禮拜的工作結束了。

一、

　　我悄悄將兒子的房門推開一個小縫，偷聽裡頭的對話。

　　高少校在潮濕的坑道裡快步行走，左手觸及岩牆，沿著牆壁上的塑膠管線確認方向。飽受年月摧殘的線路佈滿刮痕，在他的指尖留下劃破的刺痛感。或許手指流血了，但高少校不敢移開手，深怕脫離管線的指引就會迷失。

　　若在平時，高少校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在坑道裡找到出口，現在卻沒了這個把握。坑道陰影的角落似乎潛伏著甚麼，無時無刻改變他所熟悉的一切。他放慢腳步喘息，腳邊不遠處的湍急流水聲朝他襲來…

　　陰暗灰雲壟罩著倫敦，即使全世界最盛大的國際賽事在此舉行，仍無法讓她的天空雀躍。城市裡最時尚的一條街，市民似乎不把天氣或其他大小事放在心裡，他們冷漠走著；一個男人在綠燈時通過繁忙的斑馬線，硬生生撞上另一個男人，兩人面無表情，也沒看對方一眼，只是再一次往前走，然後再一次撞上。

　　荒唐一幕看在達特的眼裡，他輕輕「唔」了一聲，這個字的意思是「這就是英國人」。他倚靠在暗巷裡的一把鐵梯旁，繼續檢查身上的裝備。這種事其實在出發前就要弄好的，但他的散慢個性使然，不拖到最後一刻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醒來已在阿飛的店裡，牆旁邊擺放一排亮著光澤的衝浪板。究竟躺了多久我已經沒有印象，床板上的墊子濕濕的，不確定是海水還是我的汗。我大聲喊了「阿飛」，他沒有回答，應該不在店裡。但一個穿著粉白條紋比基尼、上身用純白T恤罩著的女孩從門外走過來。

　　她綁著一條高馬尾，自然的亞麻色頭髮還有麥色肌膚讓她看起來充滿陽光氣息，好像整天都在海邊玩耍一樣。她問我說，「你覺得好些了嗎？」

　　小四是個渴望溫暖的女孩，她總在夜晚時分尋求不同人的體溫來獲得安慰。

　　她的小名是這樣來的，高中時幾個同學突發奇想，組成一個少女團體叫作「花漾壹週」。由於班上只有七個女生，小四雖然不受歡迎，還是被邀請加入了(或者說是被迫)，而她從此成為「星期四女孩」。為甚麼是星期四？領頭的女同學這樣對她說的，「星期四既不是週末，也不是令人煩悶的一天，就像你一樣，沒甚麼特別的。」

　　門鎖轉動發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出租套房大門輕輕被推開。一位標準上班族打扮的女人隨性甩掉高跟鞋，燈也沒開就走進房間，倒在床上累癱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把埋著的臉從被窩裡抬起來，慵慵懶懶在床舖上摸索遙控器，把電視機打開。

　　一切動作像剛起床時那樣緩慢，她脫下身上一件件衣服，從外套、窄裙、襯衫、內衣……直到全身赤裸，她坐回床頭邊靠著，極不甘願地挪動屁股，把一件長度剛好僅能遮住屁股蛋的短褲穿上。

　　列車駛過鐵軌發出隆隆聲響，月台上可以深刻感受到它帶來的強勁風壓。這是個郊區的小車站，從破損嚴重的水泥地面就能看出它的年歲；生鏽的柱子勉力支撐住鋼棚，儘管一再抹上新漆，依舊阻擋不了沙塵對它的傷害。

　　我漫步在月台，看著數量不多、走得也不像都市人那樣匆忙的旅客。景物相似、日復一日。這個車站只有區間車才會停留，而下車的人多半是要回家的；極少數人，或說根本沒多少人才是走到哪、玩到哪的鐵路旅行者，他們難得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小站，踏出興奮的步伐探索著。

　　「都市傳說」是一些隱藏在不起眼角落裡的故事，小小的、怪怪的，聽起來總覺得不太真實。這種故事人人喜歡，它好貼近我們的生活，彷彿隨時有可能發生。不是今天，就在明天，只要運氣好(或者夠背)，一定能夠遇見。

　　現在要說的，就是一個我親眼見到的故事。它發生的地點確實在你我之間，在台北捷運裡面。每個都市傳說都有一個核心主題，而這個我決定要叫它─「廣播男」。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男人來回踱步，好不容易走到取號機旁，抽了一張號碼牌。

　　他坐回等候區青色的塑膠椅上。也許是天氣太熱，汗水沾濕他的鬢角，貼附在兩頰邊。男人久未整理儀容，看起來有些蓬亂。他用手指撥開額前的髮，讓視線不致被遮蔽，才能看清楚電子看板上叫到幾號。

　　坐在十五分鐘前就已經坐著的生鏽鐵椅上，我脫下穿了一整天的皮鞋及襪子，光著腳丫來回搓磨腳底。可以感覺得到，椅腳邊的草地濕濕、暖暖的；地面經過人群踩踏以後，空氣裡漫著一股泥土混淆著青草的氣味。

　　這裡是臨時搭建的露天馬戲團，我坐在舞台正前方的特別席。其實不過是幾張倉促擺放的椅子罷了，但據說最貴的座位一張票要六千塊。好在看這場馬戲不需要自己出錢。我是被老闆綁來的。

　　他看著手機螢幕，忽明忽滅。來電顯示是一個不敢期待的人。

　　剛剛騎車過橋時，襯衫口袋貼著胸口震動。

　　這座城市是由一連串故事組成，有的精采、有的乏味。能否被人提及，在於有沒有巧合的一瞬間。F想起劇本寫作課的老師，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外省，他要同學們寫一齣短劇，必須悲劇開頭、喜劇收尾。F最近剛好知道這麼一個故事。

　　開頭是有點悲，一個女學生清晨買早點時遭酒駕的車輛撞飛。她的身體像是裝滿熱水的寶特瓶一樣，融化癱軟在馬路邊。幸運的是，出事地點就在醫院對面，她很快被送去急救，並沒有死。

　　故事的開始是一場夢。

　　那年我16歲，交了第一個女朋友，然後分手，是我單方面斷了聯絡。夢境中一個大雨滂沱的夏季尾聲，我在教室裡上課，坐在靠窗角落。那堂化學課，我完全記不得老師說些甚麼，心裡只被一件不確定的事情鎖著。一位訪客的到來證實了我的疑慮，不過是走向負面的那一邊。

　　下雨的晚上我又下錯站了。好比有人總在身上只剩下一趟公車錢時，偏偏會坐到相反的方向，我則是一到下雨天，就會恍神提早兩站下車，永遠找不出原因，只能夠多花錢再叫輛計程車回家。

　　每每從錯誤中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早已走出月台，這時都會看見一個小孩，在火車站外頭撐著傘。他不像個小乞丐，衣服雖然舊，但並不破爛，只是沒拿傘的那隻手，始終端著一頂帽子，很明顯還是為了錢而來。

　　那是一道莊園式的華麗鐵門，黑到發亮的鐵杆之間有鑄工精細的藤蔓圖紋。鐵門中央圓盤裡浮凸著一隻鷹，牠的喙在月光下看起來格外銳利。

　　儘管這裡是地段昂貴的別墅區，這股奢華氣勢仍顯得有些誇張。我下了車躊躇許久，還在猶豫該不該按下門鈴，大門卻自己無預警地開了，發出惱人的機械聲。

　　這是讓我感到自在的一貫姿勢。

       背部朝上，兩隻腳失控般的往外延展，手卻疲軟而鬆散的躺在兩旁。臉轉向左側，聲音逐漸從知覺中退去，眼皮緩緩的眨，想是要從遠處看進甚麼，但思緒直往腦海裡的記憶鑽去，一如以往睡前的胡思亂想，畫面像陳舊的相本翻開，一張一張。

　　半個月前，我在回家的路上撿到一隻耳朵，一隻周圍不帶恐怖血漬、觸感也十分僵硬的耳朵。它躺在捷運站出口的樓梯角落，我因為蹲下來要找掉落的錢包而發現它。當時在微弱的路燈下，這隻耳朵顯得有些蒼白；總之，它讓我百分之百相信「這只是個玩具」，並也帶它回家了。

　　在書桌前研究許久，這隻耳朵不像任何一種我接觸過的質地，它很硬，卻又不是敲起來沒有生命的那種塑膠感；仔細捏壓一番後，隱約能感覺到裡頭飽滿、實在。最重要的，它的外觀擬真得不得了，不僅耳殼彎折處有皮膚的細微皺紋，上面的汗毛也根根豎立得唯妙唯肖，而在耳垂後方，還有一點與眾不同的黑痣。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大學時期一個奇怪的Double dating場合。一個女性朋友要我介紹男生給她認識，也不管我願不願意，就蠻橫地說，「我也會帶個女孩子，漂亮的，所以你也別帶太糟。」討厭的要求，可是我赴約了。

　　約會地點選在一間巷弄裡的小餐廳，那女友人一到就把我身旁的男生拉走。她習慣跳過中間所有過程，奉行速食主義。可惜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