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悄悄將兒子的房門推開一個小縫，偷聽裡頭的對話。
「進來！我找到他們了！」這個慣用命令口吻的童稚嗓音，是四歲兒子的。
「等一下，裡面說不定有危險吧？」另一個較為低沉的聲音，我不認得。
「不能再等了，波力二號，要趕快救他們出來！」又是兒子的聲音。
我盡可能小心地把門推出一個足以讓我通過的空間，不讓門上許久沒有保養的蝴蝶片發出吱嘎的噪音，已經穿上襪子的腳掌輕輕踩在房間地毯上，一步一步靠近正背對著我、獨自坐在床邊地上的兒子。
他的手裡好像拿著甚麼東西在玩，反覆把手探進床裙後頭，感覺就像是舞台劇開演之前，演員們仍把握最後一秒鐘穿梭於布幕前後。而剛才在門外聽見的那兩道人聲，現在依然對話著。
我踮起腳尖，視線越過兒子的肩膀，看見他的右手握著一隻藍白相間的機器人。那是「波力」，韓國卡通《救援小英雄》中的主角，是一輛可以變身成人形的警察車。
我在心裡鬆一口氣。本來還在擔心兒子的房裡是不是有陌生人，這樣看來那一個低沉嗓音，應該只是他「配合劇情需要」刻意裝出來的吧？
「陳景祥，我們要出門了，去爺爺奶奶家好不好？」我提高聲音說。
爸媽就住在同一棟公寓的樓下，每天早上我跟老婆出門上班前，會先把兒子送去爸媽那兒，直到晚上才接回家。
兒子聽到我說話急忙回頭，露出一副錯愕的表情。可能我這樣躡手躡腳靠近又突然出聲，有些嚇到他了吧？
不過他很快又露出一臉靦腆的笑容，站起身來說「好」，並將機器人形態的波力交到我手上。他從很小開始就會這樣笑了，但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那到底代表了甚麼樣的情緒。
我隨手把波力放在兒子的小書桌上，跟著他走出房門，來到客廳。這時老婆已經穿好鞋子在門口等了。
把兒子交到爸媽手上後，一如往常，我開著被爸淘汰的二十二年豐田汽車送老婆上班。這輛車副駕駛座那側的車門已經壞了，門鎖打不開，而且車子老到找不到可以替換的零件。所以我都讓老婆坐在駕駛座正後方，省得她為了坐到我旁邊還要爬來爬去。
「妳知道剛我要進祥祥房間，竟然聽到兩個人在說話，嚇我一大跳！進去才發現他是在自言自語，跟他的波力說話。」我說。
「喔？是喔？」老婆的反應慢了一拍，「說些甚麼？」
「就《救援小英雄》啊，他大概把自己也當成波力，和波力一起出任務，他叫波力是『波力二號』，還把床底下當成一個山洞！」
「看吧，那玩具他明明就很喜歡，你還說不要買。」
「我哪有說不要買，我只是覺得不要一次買那麼多。」我辯解。
兒子的那隻波力是我們一起逛百貨公司時買的。老婆本來想一次買一整套，包括消防車、救護車，還有救援總部甚麼的。但在我的極力阻止下，最後才只買了一隻。我的理由很簡單，如果兒子年紀那麼小就拿到一堆玩具，很容易對自己擁有的東西不珍惜。
接下來一路上，我跟老婆沒甚麼在聊天，因為開車送她上班的短短半小時，是誰也無法阻止她的補眠時段。
我們的車開在經常走的那條路上，河岸邊、高架橋旁，路不特別寬敞。可是出太陽的時候，河水倒映日光，襯著人行道上栽植的欒樹，這條路總給我一種「其實是在度假吧」的錯覺……當然，這也只是想想。開車的人最容易胡思亂想。
在我分神之際，前面那輛車突然往左邊靠，車輪整個壓過雙黃線。隨著前車的閃避我才注意到，路的右方，有輛大卡車突兀地停在那裡，右側輪胎全部騎在人行道上，儘管緊挨著旁邊山壁，龐大車身還是侵占了三分之一的車道。
我跟著把方向盤打左。對向那輛車的駕駛也很友善地讓我先走。通過之後，我才從照後鏡往後看，這輛綠色車頭、載著橘色貨櫃的三菱FUSO貨車沒看到司機，它就像個大到無處可藏的寶寶，被父母遺棄在荒郊野外，孤零零的，再怎麼努力想要掩飾自己的存在，依然引人側目。
「一大早的，誰把卡車丟在這裡？」下一個紅燈停下，我回頭對老婆說。
「嗯？」老婆睜開惺忪的眼睛，顯然不知道發生甚麼事。
「有輛大卡車停在路邊，吃到大半車道了。司機也不知道跑去哪裡。路都這麼窄了，還擋在那裡妨礙交通。」
老婆只輕輕說了一聲「喔」便再度閉上眼睛。我想她的意思應該是「喔我知道了」吧。
畢竟是件小事，也不預期老婆會給甚麼回應。只是到了傍晚下班時間，又是車流最多的禮拜五，這件「小事」完全成了令人憤怒的大麻煩。
同一條路，我們的車塞在綿延近一公里的車陣中將近半個鐘頭。
「奇怪，今天怎麼那麼塞？」老婆問。
「發生事故吧，平常不會這樣啊。」我還沒聯想到早上那輛大卡車。
車子走走停停，我們好不容易蹭到那條夾在山壁與河岸之間的雙線道路，終於看見了造成堵車的罪魁禍首。
綠色車頭，載著橘色貨櫃的三菱FUSO貨車，同樣找不著司機，車身吃了大半車道。唯一與早上不一樣的地方，這會兒不只停著一輛，而是三輛，整整三輛一模一樣的大卡車頭尾相連、停成一整排，使得這整條路都只能單線通行。
「靠！越停越多是怎樣？雙線道變成單線道，難怪會塞車！」我急踩油門跟上前面那輛車，深怕車距拉長了對向來車會先鑽過來。
老婆從後方抱住我駕駛座的靠枕，在我通過「大卡車蜈蚣」時靜靜往外看。「欸，全，你早上說的是這輛車嗎？」
「對啊，停一整天耶！而且早上才一輛而已，現在怎麼變那麼多？其他司機是看到它停也跟著停嗎？這應該可以檢舉吧？」我說。一脫離大卡車盤踞的路段，車輛瞬間暢行無阻。
「那你記得早上那輛的車牌號碼嗎？」老婆說。
「誰會記這種東西！應該就是那三輛的其中一輛吧？」
「嗯……我也是想說應該要檢舉它們所以特別看了一下，可是，剛那三輛車的車牌完全一樣耶。」
「蛤？」我不太懂老婆的意思。
「它們的車牌都是871-RX！就是不只車型，連車牌也一模一樣，你懂嗎？」老婆如獲至寶般地說，整個人攀在駕駛座後方。
「啊不就是複製貼上？」我戲謔地說。
「真的啦！你不信可以再開回去看一次！」
「才不要！我又沒病，塞都塞死了。」
當時我只覺得老婆在開玩笑，儘管她再三強調是真的，我仍是嘻笑帶過。但我沒想到，這只是一連串「事件」的開始。
二、
晚上老婆替兒子洗澡時，我在他房裡收拾散落一地的積木。這又是一個因為玩具太多而養成的壞習慣。
當我將積木組件一個個扔進桶子裡時，無意間看見床裙下方，藏著一雙藍白相間的機器人小腿。這雙腿我當然認得，就是屬於早上兒子才在玩的波力的。但，我看了看此時正站在小書桌上的波力，它四肢健全，用一對長著眉毛的古怪機器人臉看著我。很明顯，床下這雙腿絕對不是它的啊！
我伸手撥開床裙，抽出那雙機器人的小腳，隨之而來是一個完整的波力出現在我眼前。它也正用那一對挑著眉毛的古怪機器人臉看著我。
怎麼……會有兩隻波力？
我的心裡先是有些詫異，接著燃起一絲微微的憤怒。這不只是浪費而已，完全沒有必要啊！買兩個一樣的玩具，比起買兩件花色款式大小完全相同的衣服更讓人難以接受！
我等不及老婆兒子洗完澡，立刻衝進浴室質問。
「妳怎麼會幫他買兩隻波力呢？」我劈頭就說。
雖然覺得自己已經控制住情緒，但從浴室的回音聽起來，我說話的音量還是挺大的，而且這突如其來的闖入也確實嚇到他們。我趕緊把手上兩隻波力都舉起來，讓他們知道我這莽撞的舉動有一個合理的原因。
老婆愣了一下，說：「我沒有啊。是不是他從爸爸媽媽那邊拿回來的？」
爸也是很愛給他的孫子亂買玩具，記得他曾經用他老爸也就是我爺爺教育他的話教育過我：「不要想這個東西你可不可以買，而要想這個東西你可不可以不買。當你這樣想的時候，才會認真考慮這個東西的必要性。」結果怎麼面對自己的寶貝乖孫的時候，全都變了樣？
於是我問兒子，「陳景祥，這隻波力是爺爺送的嗎？」
我兩隻手上拿的都是波力，也分不出哪個是新的哪個是舊的，就隨便舉了一隻到兒子面前。
「不是。」兒子搖頭。
「所以是這隻囉？」我舉起另一隻，感覺自己好像湖中女神。
「不是。」兒子說。
「都不是？那你怎麼會有兩隻波力？」
兒子沒有回答，只是瞪著一雙大眼，又用那靦腆的笑容看著我。
「甚麼啊？」我看向老婆。但她也無助地聳聳肩，沒穿衣服的畫面太美我無法看太久。
我知道從這對裝無辜功力十足的母子這邊是問不出答案了。我回到客廳，拿起電話撥到爸媽那邊，希望他們可以解答我的疑惑。
「喂？媽，祥祥那另一隻波力是你們給他買的嗎？」
「甚麼波力？」媽說。
「妳看過的啊，就那個可以變成警車的機器人。」
「喔，我知道呀，怎樣？」
不知為甚麼，媽每次說話都給我一種「啊問題就是出在你這邊呀」的感覺。
「我剛在家裡找到兩隻波力的玩具，一模一樣的，想問問是不是妳還是爸最近買給他的。」我不厭其煩地解釋。
「你等一下。」媽在電話另一頭把我的疑問轉述給爸聽。
「我哪有！別冤枉我喔！上次他生日陳建全說不要買那麼多玩具，我後來都沒買啦！」爸的大嗓門不必對著電話，遠遠就從聽筒裡傳出來。
「你聽到了？」媽說。
「不對呀，那會是誰給他的？還是你們有帶他出去嗎？會不會是從其他小朋友那邊拿的？」我疑惑道。
「才怪！我們都沒帶他出去，家裡也沒有人會來。」
「喔，那會不會是……」我仍試圖從腦袋裡擠出別的可能性。擠不出來。
「你們自己問他呀，就這樣吧。」媽掛上電話。
兩隻幾乎沒有差別的波力併排在一起，站在客廳矮桌上。我把其中一隻拿起來，扭動它的關節，變形成警車形態，也學起兒子替這兩隻玩具配上對話。
「準備好，警車波力！我們又有新任務了！」
「報告是，波力警長。哽哽哽，引擎發動。」
「等等，我兩條腿跑不快啊。」
「那麼，波力警長，你騎在我身上吧，我可以的。」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要上來囉。」
「嗯～討厭啦。」
我不是獨生子，不過跟哥哥姊姊的年齡相差很大，他們又長年住在國外。雖然小時候不必為了一個玩具搶破頭，卻也只能像兒子現在這樣，經常自言自語，一個人在房間玩。但嚴格說起來，兒子還是比較幸福的吧，至少他擁有不少玩具可以讓它們互相對話，以前我的說話對象只有被子和枕頭。
「你有問爸媽了嗎？」老婆幫兒子洗完澡，從浴室出來。
「有，他們說不知道。」我抓了抓後頸，擺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兒子看到我在跟兩隻波力玩，衣服才剛穿完就從媽媽身邊掙脫開來，跑到矮桌這邊。他動作笨拙地把「波力警長」折成警車形態，這對目前的他來說還有點困難，警車變形得有些歪歪扭扭。接著他又裝出咿喔咿喔的警笛聲，飆起兩隻波力衝回房間。
「我剛有再問祥祥一次。」老婆坐在我身邊，把玩我的手指。
「他怎麼說？」
「笑得很奇怪呀，就一直說是變出來的。」老婆也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笑容。我其實懷疑兒子的怪笑根本是遺傳她的。
「怎麼會這樣呢？」
「欸，我們也不是非要把那玩具的來歷弄清楚不可吧？」
「不是啊，如果今天妳發現妳的鞋櫃裡，平白無故多了一雙一模一樣的鞋子，妳會有甚麼感覺？」我希望她能明白這件事有多詭異。
「有甚麼感覺喔……我想，那一定是因為那雙鞋子很好穿吧！」老婆說。
「妳難道不會覺得奇怪嗎？」
「那我知道了！」老婆突然裝出一副流氓的樣子推我的肩膀，「你是怎樣，偷偷來是吧？把小三帶回家裡就算了，還敢跟我穿一樣的鞋！」
老婆的戲劇化反應為我思路裡的漏洞拼上最後一塊拼圖，「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說不定是有人偷偷溜進我們家，留下另一隻波力給兒子啊！不行，我非要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進到兒子房間。他沒坐在床邊，而是抓著兩輛警車波力在小書桌上滑來滑去。
這一次我決定採取迂迴戰術，試試看能不能套出他的話：「祥祥你跟我說，你比較喜歡哪一隻波力？」
「一樣的。」他邊說邊讓兩隻波力車頭碰車頭，撞在一起。
「不行，一定要選一隻。因為媽媽看到你有兩隻波力，她怕你會比較喜歡別人送給你的那隻，這樣她會傷心唷！來，祥祥告訴我，哪一隻是媽媽送的？」
兒子聽完我的話呆住了。他看了看右手那隻波力，又看了看左手那隻波力，接著把它們都放在小書桌上，跳下椅子，跑到床旁邊像鴕鳥一樣彎著身，把頭探往床底下。
我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用意何在，也跟過去床邊，把整片床裙撩起來，低頭往床底下看。
眼前的景象令我不由得汗毛直豎。漆黑的床底空間猶如平面停車場，一輛輛警車形態、關節還收不完全的波力整整齊齊放置在一起。房內光線沿著床底細縫滲了進來，打亮一隻隻波力的臉。此刻它們再一次挑起那對長在擋風玻璃上的古怪眉毛，臉上嚴肅的表情像在責怪我打擾了它們的秘密集會。
三、
「靠！」顧不得兒子還在旁邊，我忍不住大聲叫出來，整個人跌坐地上。
老婆很快衝進來，一把抱住也坐在地上傻掉的兒子，「幹嘛那麼大聲？」
我這才看見兒子一臉泫然欲泣，一定是剛剛嚇到他了，連忙安撫說：「沒事沒事喔～爸爸太大聲，我剛剛在演很驚訝的樣子。」
他還是一臉痴呆地看著我，沒甚麼反應。
「怎麼了？」老婆抱著兒子，用唇語問我。
我脖子歪一歪示意床底下有東西，安撫兒子說：「那換媽媽表演很驚訝的樣子給祥祥看好不好？」
老婆把兒子放下，跟著趴下身子看向床底。也許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她並沒有像我一樣失聲大叫，只是停頓一下子，再用過分誇張的口吻說：「啊～怎麼有那麼多波力！」
她的表演爛到讓我想笑，可是這時兒子卻突然撲進她的懷裡。
「祥祥難過這樣子唷？是不是爸爸嚇到你了？」老婆問。
兒子不發一語，在老婆的懷裡扭了扭頭。
「那你怎麼了？跟媽媽說好不好？」老婆輕撫兒子的頭髮。
「媽媽不難過，我最喜歡媽媽送的波力。」兒子悶悶地說。
老婆給了我一個「蛤」的表情。我當然甚麼也不敢說，默默在旁邊替兒子感到驕傲，這麼會討好女人，長大一定跟我一樣是個多情種。
「那祥祥要不要跟媽媽說，怎麼會有這麼多波力？」老婆語帶溫柔，把兒子扶起來，再一次問到我們都很關心的問題。
我也藉機趴下身子，將視線探進床底，那一輛輛車子依然充滿邪氣。實在不懂，為甚麼做給小朋友的玩具要長一張這麼痴漢的臉？我一一點算床底下的波力，總共有二十二隻。也就是說，加上還擺在小書桌上的那兩隻，我們家現在一共有他媽的二十四隻波力！
「變出來的！」兒子高舉雙手，又撒嬌倒在老婆身上。
「怎麼變出來的，告訴我嘛。」老婆再把兒子扶起來。
「藏起來，睡醒就變～出來了！」兒子又倒一次。
「妳這樣哪問得出來。」我一邊把床底下的波力通通撈出來。
「那要怎麼問？」老婆說。
「引導式問答啊，像妳平常逼問我那樣。」
「那很殘忍耶！」
「對兒子妳可以不必那麼咄咄逼人。」
「喔。」老婆把兒子抱到床上坐著，自己也跟著坐在他旁邊，問說：「所以這些波力不是別人送的？」
兒子搖頭。
「也不是你從爺爺奶奶家拿回來的？」
兒子搖頭。
「那你現在是要我相信這些波力是從床底下憑空變出來的囉？」老婆語調上揚。
「喂，太咄咄逼人了。」我提醒說。
但兒子卻鼓起臉頰，點頭了。
我跟老婆兩人面面相覷，這是甚麼情況？
雖然看幼兒教育的書籍上說，孩子大概三、四歲左右開始學會說謊。可是面對我們再三追問，他還能從頭到尾保持同一個說法，別說是孩子了，連大人也會露出破綻吧？
除非，兒子說的就是他所相信的事實？
「這些波力是甚麼時候變出來的？」我接著問話。
「早上。」兒子說。
「今天早上？你一起床就發現它們在床底下？」
「唔。」兒子噘嘴說。這個回答相當於我們一般人說「嗯」的意思。
「晚上在床底下放一隻波力，早上起來就變超多波力？」我再次確認。
「唔！」兒子重重點了一下頭，用一個同樣慎重的表情答覆我。
「看來我們家裡有個聚寶盆啊，老婆大人。」我苦笑說。
老婆沒有回答，她正在端詳被我抓出來的其中一隻波力。「你說，這裡面哪一隻才是我們買的啊？」
「啊哉，都長一個樣啊！」我說。
「那你看這個。」她把其中一隻波力遞給我，順手用食指敲了敲它的手臂。
這隻波力已經被老婆扭回機器人形態，在白底藍字、寫著一個大大的P的手臂上，有幾個顯眼的小凹陷。那是牙印，不知道兒子是甚麼時候咬上去的。但被老婆這麼一指，我立刻想起來之前就看過這痕跡。
「妳也太厲害了吧！這也被妳發現了。」我讚嘆著，想起老婆總是警告我不要外遇，她一定有辦法抓到我的小辮子。現在我深信不疑了。
「你覺得這隻是我們買的嗎？」她說。
「不然勒？」
老婆遞了另一隻波力給我，又一次，她的食指在機器人的左手臂上敲了敲，這一隻的手臂上也有凹陷的牙印。
「怎麼會這樣？」我把另一隻波力接過來，仔細與前一隻對照。它們手臂上的牙印幾乎咬在相同位置……不，不是幾乎，是完全一模一樣。我急忙湊到老婆身邊，把其他波力一隻隻拿起來檢查。
「這邊的我都看過了，每一隻都有。」老婆說。
「嗯……我們兒子好像會替玩具打上防偽標記啊！」我開玩笑說，根本不需要花時間問兒子「這是不是你咬的呀」這種低能問題，因為那牙印烙下的精準度絕非人類可以辦到的。
「全，我們要不要報警？」老婆說。
「為甚麼？因為這批玩具的塑膠品質太差嗎？」我不太懂她為甚麼會有這個念頭。
「你不覺得很恐怖嗎？好端端的家裡怎麼會突然多出其他二十三隻波力？會不會跟你說的一樣，有人溜進我們家？」
到了這個節骨眼，我已經把這種解釋的可能性排除了。沒有一個歹徒會無聊到潛入某個平凡家庭，在床底下擺滿相同款式的玩具，還要觀察入微到記得加上位置百分之百準確的瑕疵。
此時此刻，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兒子的床底下真的是一個聚寶盆啊！
「不然這樣好了，祥祥，晚上你到我們房間睡。我們再把波力放到你的床底下，看看明天早上會不會變出更多波力好不好！」我故作興奮地說。
「好噢！」兒子舉手歡呼。
「你認真的嗎？」老婆一臉問號。
「超認真！」
「那我隨便擺一隻進去囉？」老婆邊說邊塞一隻波力到床底下。
「當然要全部放進去！一隻能變出二十四隻，一次放二十四隻不就有……總之就是很多啦！」我說。
我們三人把波力一隻隻塞進床底，還井然有序地排出一個四乘六的長方形。最後在放下床裙前，我再次趴身探望那整齊劃一的波力軍隊，想到隔天早上就能見證奇蹟的誕生，這會兒它們一張張有些怪異的臉孔，頓時顯得神氣了起來。
躺上床後，我一直想像著到時掀開床裙會看見甚麼畫面，起初還以為自己會興奮到一夜失眠，沒想到卻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隔天早上醒來，老婆兒子都沒在床上。我以為他們沒有等我，偷跑去看床底的聚寶盆了，於是匆忙衝進兒子房間，以當兵都沒那麼俐落的速度趴成伏地挺身的姿勢，撩起床裙，看向黑暗中理應軍容壯盛的……
怎麼會這樣？
沒有想像中站滿整個床底的波力大軍，還是一樣一目了然、四乘六的長方形方塊。一隻隻波力挑著討厭的眉毛看了過來。
這也當然了，怎麼可能嘛，哪可能會有甚麼聚寶盆這種東西。我安慰自己，站起身來搓掉眼角的眼屎，慢條斯理走向客廳，看見老婆還穿著昨晚的睡衣，站在客廳中間看電視。兒子則坐在沙發上又睡著了。
「哈哈哈結果波力沒有變多耶？是不是太貪心啦？還是我們今天晚上只放一隻試試看？」我走到老婆旁邊，趁兒子睡著時偷偷摟住她的腰。
但，我只感覺老婆的身子僵硬。
她緩緩抬起手，指著電視機。這個動作說多戲劇性就有多戲劇性。
我順著她的手指方向，看向液晶螢幕中的新聞畫面，那些亂七八糟的跑馬還有主播連珠砲似的旁白全沒傳進我的腦袋裡。
我的注意力被畫面中央的景物牢牢鎖住。那是一幅遠景，鏡頭拍的是被一層白霧籠罩的台北。我們所熟悉的，是一道平坦的天際線中央，有一根翠綠色的建築物傲立拔起。
然而此時，地面上卻插著七根直聳入雲的摩天大樓。
七棟，一模一樣的台北101。
四、
「這不是真的吧？一看就知道是PS啊！」我嘴上這麼說，卻心知肚明如果只是低能的改圖不可能登上電視新聞。通常是不會啦。
「新聞說是真的。」老婆的話音彷彿從天上傳來一般的飄忽。
「不、不對，我們這邊頂樓就看得到一零一啊！上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我跟你去嗎？」
「不然勒？」
「那你兒子呢？」
「抱著一起啊！小晴，妳腦袋當機喔？」
我們換掉睡衣。上樓前還打了個電話回爸媽家，沒有人接。
公寓大廈的電梯總在這種時候變得特別忙碌，我們站在走廊上等了七、八分鐘，兩部電梯還在低樓層一樓一樓停，好不容易盼到有一部到我們這層樓了，它居然連門也沒開就往上攀升去。
這麼一耽擱害我心裡也急了，從老婆懷裡接過熟睡的兒子，一家人直接爬樓梯上去。
氣喘吁吁走到頂樓前最後半層樓梯，發現通往天台的鐵門呈現敞開狀態。為了安全，這扇門平時都是關閉的。果不其然，當我走出那扇門時，天台早已站得到處都是人，大家正扯著脖子看向101大樓，還有個挺著碩大啤酒肚的男人拿著望遠鏡……那是我爸。
我走過去打招呼，「爸。」
其實不用望遠鏡，從這個角度也能毫無遮蔽地看見遠方101大樓「群」。曾經有人說，這棟大樓像是一把利劍，深深插進台北的心臟，破壞風水寶地，是敗亡之象。假如這個說法正確，那麼現在台北盆地更是被插成劍塚，台北人應該衰到翻過來都不夠衰了吧。
「唔。」爸嚴肅地點點頭。我才赫然想起來，原來兒子獨樹一格的應答方式是從這裡學來的。
「這……不是PS啊！」老婆還在恍惚。
「對呀，怎麼會這樣。」我隨便應了她。
「新聞說最早是有個人在晨跑時發現的。」爸說。
「那有人去摸摸看還是怎樣嗎？有沒有可能是投影啊？」我問。但就算只是投影，具備一次投出這麼多棟101的技術也足以登上國際舞台了吧。
「不知道，新聞沒報。」爸說。
「媽呢？她沒上來嗎？」我問。
「她說她沒興趣，還在看她的韓劇。奇怪了，我真的搞不懂耶，這種時候怎麼還在看韓劇？」爸忍不住拉高了嗓門。
「對呀。」不過這確實符合媽的個性，也難怪剛剛他們家沒人接電話，媽在看韓劇時是一概不理的。我轉頭問老婆：「那小晴，妳會不會想去現場看看？」
「啊？喔，好啊。」老婆說。
「不要吧！你們又不知道是甚麼情況。」爸說。
「我們遠遠看就好，不會靠太近的。」我說謊。
「陳建全，你還帶著孩子，為甚麼要做這麼危險的事勒？」
「那爸，你就幫忙顧一下祥祥，我們去看一下馬上回來。」我耍賴。
依照爸以前的脾氣，要是我一直頂嘴他鐵定是要發脾氣的。但不知怎麼的，他只是轉身看了那一堆101大樓一眼，就又回頭對我說：「你自己小心吧，反正如果世界末日要來了，我們也都跑不掉。」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不談奇幻鬼怪的老爸，竟然說出這種話。
「我知道了，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也一定會回家跟你們吃頓飯的！」我說著莫名奇妙的話語，心裡卻感動得莫名其妙。
我把身上的兒子抱起來，準備把他掛到爸的身上。
「你自己抱他下去啊！幹嘛？還要我幫你抱下去啊！」爸大吼。
我笑了，笑得鼻子有點酸。這才是我的老爸。
把兒子託給我媽以後，我們下樓開了車往信義區前進。
老婆在上了車以後好像回神一點了，她問：「為甚麼要開車呀？那邊不是很難找車位嗎？」
「嗯……不過現在有七座101的停車場，還怕找不到位子嗎？」我說。
「也是喔。全，真的不會有危險嗎？」
「就像我爸說的，一夜之間多出六棟101大樓，只有可能是外星人幹的。既然這樣，反正在哪裡都不安全，何不乾脆去把事情弄清楚呢？」
說是這麼說，我的心裡還是有點毛毛的。尤其是天氣霧濛濛的，一路上又沒甚麼車，讓整個城裡的氣氛更顯淒涼。
車子開到基隆路時，老婆從後面抱著駕駛座的靠枕，說：「全，你有沒有覺得哪裡怪怪的？」
「嗯，有一點。」何止有一點，這一路開過來我都覺得很不對勁。
「你也發現了嗎？你看那裡，又是好幾間小七連在一起。就算是全世界便利商店最密集的地方，這也太怪了吧！這條路本來就這樣嗎？」
我看向老婆指著的方向，四間便利商店比鄰而居，絲毫不在乎搶生意。
老婆又說：「而且是完全一樣的店面，招牌位置一樣、店內擺設一樣。除了路口那一間，其他通通沒看見店員。」
「就跟複製貼上一樣。」我喃喃地說，心裡想著只不過開車經過的短短幾秒鐘，老婆竟然能發現那麼多細節。我再度拜服她的敏銳觀察力，看來這輩子真的別想做壞事情。
「你昨天也說過一樣的話。」
「蛤？」
「複製貼上啊！昨天我說那三輛卡車的車牌一樣時，你也這麼說。」
「對耶，所以你說的是真的！再加上兒子的二十四隻波力……所以是，這座城市裡的所有東西都不斷在複製貼上？」我驚叫出這個詭異的推論。
「好可怕……全，我想要坐到你旁邊。」老婆說完便從後面爬到副駕駛座來，順便頂歪了我的車內照後鏡。
沒花太久的時間，我們抵達101大樓群附近。從近處觀察，這幾棟異常高聳的建築物就像一座現代巨石陣，在城市中央拉出一道道狹長陰影，指引日升日落的方位。
也直到抵達現場，才解開我心中另一道謎題：無緣無故變出這麼多摩天樓，難道不會壓在其他建築物上面嗎？這些多出來的101像是有智慧一般，巧妙選擇在幾塊財團和市政府養的空地上長出來。這下可便宜他們了，連除草整地的工夫都省了。
我把車子開到始祖101隔一條馬路對面的新101大樓前停下。本來還以為會有警察拉起封鎖線甚麼的，結果外頭一點防護也沒有，連原先圈住空地的鐵皮圍籬也消失了。
「怎樣？準備好了嗎？」我說。
「真的要進去啊？」老婆問。
「對呀，妳不敢嗎？」
「沒在怕的啊！反正我生下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老婆俏皮地說。
「那要go了喔！」我握住老婆的手，單手穩住方向盤往地下停車場衝進去。車輪壓過一連串防滑地阻，造成的震動還真有點像在穿梭時空。
「等、等一下！兒子怎麼辦啊～」老婆尖叫，聲音隨著車身震動而顫抖。
我們順利衝進地下停車場裡，沒有像電影演的那樣，掉入不知名的時空。
車子緊急停止。我沒有因為老婆的叫聲而踩下煞車，只是眼前停車場的收費閘門還擋著，再不停就要撞爛了。
「還要繳費喔？」我拿出悠遊卡「嗶」了一聲，竟然可以用。
果然像我說的一樣，整個停車場隨便停。但我依然乖乖停在一個格子裡，還特別選了柱子邊的車格，考驗自己倒車入庫的技術。停好車後，我們搭乘電梯，通往新101大樓旁的購物中心。
「還好，最重要的部分也複製了！」我們走進購物中心地下一樓的超市。
這是我們在婚前的習慣，無論是衝到101頂樓看風景，還是在百貨部門裡血拼，都比不上兩人在超市裡，爭論著該買哪一樣貴得要死的進口零食來得浪漫。
整間超市只有我跟老婆兩個人，我們一人推著一輛車，瘋狂挑選著彼此想吃的食物。
「有西班牙火腿耶！」老婆拿一包放進我的購物車。
「蘋果汁，一次拿兩瓶好不好？」我問。老婆用力點點頭。
「你看！」老婆手裡抱了兩桶一公升裝冰淇淋。
「那我也幫妳拿一包巧克力洋芋片。」我把一包三百多塊的洋芋片放進老婆的車裡。
「我才不要，那明明是你愛吃的！」
最後我們站在無人的結帳櫃檯前，即使快要世界末日，該吵的架還是要吵。
「欸，這些東西本來就是複製出來的！多拿點會怎樣？」老婆說。
「太多了，吃不完！」我說，一邊把要買的食物集中在一輛車。
「如果真是世界末日怎麼辦？」
「那多留一包小熊餅乾。」
這也是我們的習慣，總在超市裡推著兩輛車，拿完一堆東西後發現買太多了，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商品一樣樣放回貨架上。
五、
結果世界末日沒有來。或者說，還沒來？
自從世界各地出現「爆發式複製事件」開始，至今已經超過一個月。起先新聞還會播報哪裡又有哪座著名地標多了幾個分身，例如自由女神三胞胎、倫敦鐵橋2.0。但漸漸地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這些消息也不再有人關注。
值得慶幸的是，這場原因未知、持續時間未知的災難目前為止並沒有帶來甚麼財物損失。相反地，人們還很樂於使用這些憑空出現的資源，就拿多出來的六座台北101來說好了，拆也很難拆，地主財團很快讓它們正式啟用，而那裡原先被列為飛航管制區的幾個地方也被迫開放了。另外也跟我預測的一樣，最近有旅行社打出「台北巨石陣」的廣告，帶動至象山拍攝信義區日落的攝影風潮。
當然，國內外還是有許多專家抱持著悲觀態度，認為這些異相正是地球逐步走向衰亡的象徵。特別是電視上那些名嘴，總能找出各種論點說到地球毀滅，畢竟，恐懼是這世界上最容易販賣的產品嘛。
「所以說，這在全世界發生的離奇複製事件，很有可能是外星人先鋒部隊的殖民科技囉？」
「沒有錯噢！這讓我想起來之前在埃及參觀吉薩金字塔的時候，也是有人說它是外星人的天文台。你看，這是我跟吉薩金字塔合拍的照片……」
政論節目中的主持人與來賓講得天花亂墜。我們回爸媽家吃晚飯，我負責洗碗，媽和老婆在餐桌上陪兒子玩，爸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
「你們這邊有甚麼東西被複製了嗎？」我邊洗碗邊問。
「沒甚麼，多幾支牙刷、十幾罐葵花油而已！怎麼不複製電腦、電視機之類的東西？說不定還能賣幾個錢。」媽回答。
「電視才沒用！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電視，我覺得葵花油還比較好，至少能留著自己吃。」爸的大嗓門遠遠從客廳傳過來。
「爸爸說得也對，我們家都多一些不太實用的東西，像祥祥的玩具，還有好幾張椅子，都不知道擺哪裡。」老婆說。
「對呀，陳建全你可麻煩了！你最不喜歡給兒子買玩具，那些多出來的怎麼辦？」媽大笑。
「我不是不想買，是不想一次給他太多。」我解釋道。
「爸爸送人了！」兒子急著向他奶奶報告玩具的行蹤。
「送人了？」
「嗯，建全把多出來的二十三隻波力捐到育幼院。」老婆說。
「那種東西還有人要嗎？送到育幼院搞不好又複製，到時候他們還得送人勒！」爸說。
聽到這句話就換我教育老爸了。我關掉水龍頭，放下洗到一半的碗，走出廚房說：「國外科學家對這次事件有做一些研究，發現複製現象有幾個特點，第一是它只會複製無生命的人為物品，有生命的或自然景觀不會。第二就是複製過一次的東西，不管複製出來幾個，都不會再複製第二次，所以不必擔心祥祥的波力會再繁殖。」
「這個能信嗎？發生到現在也才一個月，是能蒐集到多少樣本？」爸不服氣地說。
我對著老婆聳聳肩，沒打算繼續爭辯。但當我回到流理台前時，赫然發現堆在水槽裡的髒碗盤瞬間多出四、五疊。
「還有第三點，這是我自己發現的，」我喃喃說，「它們永遠只會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把你他媽最不想見到的東西複製一大堆！」
後記、
某天早上送吳小姐上班，看見有輛大卡車停在路邊，就像第一段描述的那樣，右側車輪整個騎在人行道上。它引起我的注意，但真正讓我吃驚是在回程的時候，同一個路段，騎在人行道上的大卡車多了一輛，而且兩輛車長得一模一樣。當下我只有一個念頭：「哇操這卡車會繁殖啊！」於是有了這個故事。
這篇命名的靈感來自《24個比利》，那是一個描寫多重人格患者的故事。不過《24個Robocar波力》一點也不灰暗，只是描述一個平凡小家庭在面對不可思議事件時，依然堅持過著自我的幽默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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