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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十五分鐘前就已經坐著的生鏽鐵椅上,我脫下穿了一整天的皮鞋及襪子,光著腳丫來回搓磨腳底。可以感覺得到,椅腳邊的草地濕濕、暖暖的;地面經過人群踩踏以後,空氣裡漫著一股泥土混淆著青草的氣味。

  這裡是臨時搭建的露天馬戲團,我坐在舞台正前方的特別席。其實不過是幾張倉促擺放的椅子罷了,但據說最貴的座位一張票要六千塊。好在看這場馬戲不需要自己出錢。我是被老闆綁來的。

  再看了一次手中的節目單,已經超過預定開始的時間五分鐘了,老闆還沒回到座位上;隔兩張椅子外一位穿著直紋西裝、腹部誇張隆起的中年男士不停翻動手腕看表,同時微微撇過頭來張望,似乎是想問我為甚麼還沒開場。我猜他大概不太習慣這種簡陋的表演場合,連西裝外套的扣子都沒解開,應該計畫等主持人介紹完後就要馬上走人。

  身後圓弧狀的觀眾席傳來陣陣亂七八糟的咒罵聲,「怎麼還不開始」、「這裡也太熱了吧」、「蚊子好多喔」,細碎的抱怨不絕於耳。我心裡想,「是第一次看馬戲團嗎?就是要延遲開場吊你們胃口。」我望向舞台深處一張架好的白鐵長梯,這是給空中飛人爬上鞦韆用的。

  小時候父親曾帶我看過一次馬戲,在當時可是環境很不錯的家庭才有辦法享受的娛樂。我很珍惜那次機會,眼睛像是攝影鏡頭般直直對著舞台,眨也沒眨一眼看了三個小時。那時的場地比現在小得多,同樣也是半圓弧狀的階梯型座位,觀眾擠在一起悶出難聞的怪味,可是每個人的表情都是興奮的。

  還記得帳篷裡的燈光暗下來那一刻,我強壓住胸口急促不止的心跳,摒住呼吸盼著舞台,等候從沒想像過的驚奇來臨。

  當刺眼的銀藍色聚光燈打下來時,舞台後方衝出十數隻狗兒在場上狂奔、翻滾。其中一隻特別小的在每次翻躍時,一定會撞上其他狗兒,跌得東倒西歪;而被撞的那隻還會不悅回瞪,滑稽的模樣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狗群表演完雜技,回到舞台中央列隊站成兩排。這時馬戲團主持人終於登場,他右手拋著麥克風、左手拎著自己古怪的土黃色西裝領口,神情得意地走過「狗衛兵」身旁;當他站到場中央,跟狗兒一齊舉起手向觀眾敬禮時,圓弧狀觀眾席爆出要將帳篷掀翻的歡呼巨響,馬戲正式開始!

  一紅一綠兩個小丑臉上帶著一抹妖異的笑容,動作誇張地拿起彩球拋接。他們不小心砸到對方,就衝動地大打出手,儘管紅衣小丑的彩衣都給扯破了,可是大家仍覺得有趣而哈哈大笑。換猛獸登場,馴獸師手裡舞著長鞭喝斥著毛皮有些脫落的老虎,牠雙眼無神在舞台遊走、在火圈前猶豫。馴獸師甩下長鞭,口中拋出一連串含糊不清的濃濃聲。觀眾們被煽動了,跟著瘋狂地喊出「Jump!Jump!Jump!」

  隨著馴獸師長鞭落下,疲憊的老虎發出軟弱低吼,這才跳過火圈。在眾人叫好聲中,我聽見後方一位母親向女兒解釋,「這是刻意的,老虎假裝跳不過是為了讓觀眾更興奮。」胸口鬱悶難受的我愣愣看著旁邊的父親,是這樣嗎?

  「接下來是馬戲團的高潮喔!」父親逕自對我說,這時身著紫白相間緊身衣的兩男兩女正爬上場中的白鐵梯子,他們結實的肌肉線條從衣服纖維下透出。

  在緊湊的小鼓聲中,鞦韆擺盪至高空,一隻人影飛身在聚光燈下迴旋。我的手心緊握沁出汗滴,內心暗自祈禱他們平安完成表演;不只我,整個馬戲團帳篷凝聚沉重氛圍,每個人連氣都不敢喘一口,只要兩名飛人交握的手忽然放鬆,場內某處一定會有人發出細微的抽氣聲。

  過去觀賞馬戲團的經驗一一浮現腦海,但眼前的表演卻在我墜入回憶時悄悄進行到尾聲;空中飛人回到地面向群眾鞠躬,帳篷裡掌聲不絕於耳。但在我印象中,那一晚的節目好像不是以空中飛人家族作結,我想,待會還會有一波高潮……

  一名頭戴高帽、披著黑色長斗篷的紳士出場,全場靜默。所有人都注視著紳士領子上一圈白色波浪狀的領結,他姿態優雅地站在舞台中間,高帽戴得很低使我看不清他的臉。

  紳士放妥兩個大型方盒,拿起麥克風說:「我是傀儡師,專門從事木偶表演,今天為大家帶來的是『靈魂附身的木偶』。」說完他把其中一個方盒打開,一個細瘦、只戴著小丑面具的木偶彈了出來。然後他轉身將另一個方盒打開,空的。「現在我還要邀請現場一位嘉賓,讓他的靈魂住進木偶裡!」

  古怪的要求沒有獲得回應,我懷疑根本沒有人願意擔任志願者。不過紳士很從容,再問了一次:「有哪位嘉賓想要體驗看看當個木偶的感覺呢?」沒有人回答,可紳士已禮貌地將左手伸了出來,我瞥見舞台右方觀眾席有位女孩走出來。女孩把貼身的白襯衫在腰部打了個結,露出光滑的側腹曲線,俐落中帶點女性的曼妙。

  紳士對女孩鞠躬,簡單交談後引導她站進空盒子裡。他走到女孩的後方,雙手輕按著她的肩,說:「看見狗的服從、小丑的滑稽,妳笑了。看見馴獸師的長鞭落在野獸身上,留下怵目驚心的血痕,妳憤怒了。看見空中飛人在鞦韆擺盪間命懸一線,妳落淚了。」這時紳士的雙手從女孩的肩膀上抬起,帶出一縷半透明的絲線,「當妳釋放完所有的情緒,就回到一個平靜世界吧…」紳士的手舉得更高,從女孩的肩上牽引出更多、更密的絲線,然後緩緩走到另一邊木偶的後方。

  「現在讓傀儡師帶妳走進木偶裡,一個不需要有情緒的軀殼。」紳士雙手落在木偶身上,女孩肩膀冒出的絲線迅速被木偶吸收,接著煙消雲散。紳士高舉雙手,起初飄邈的絲線化為有形,順從他在半空中的手指飛快舞弄,戴著小丑面具的木偶原本死氣沉沉癱在方盒裡,一瞬間像有了生命般,活動全身的關節。

  活過來的木偶向前步出方盒,以常人做不到的姿勢九十度下腰,從盒子裡拿出一件黑底紫斑的小丑衣,穿上。木偶的舉動完全不受銀線所礙,穿好小丑衣、戴上小丑帽後,它把手放在臉前位置,用細長、節理分明的木頭手指將面具拿開。

  面具底下不是木頭紋理,它已經變成「她」,那張臉化著淡淡彩妝,與女孩一模一樣,只是嘴角、眼皮旁邊有延伸出來的機關,好讓木偶能夠張嘴、眨眼。紳士的魔術到這裡還沒完,他說:「剪斷吧!拋開束縛妳的銀線,從此妳將是個自由身。」在紳士吟唱的詩文中,木偶的「她」從小丑衣前口袋掏出一把匕首,將身上纏繞的線通通割斷。

  紳士由吟唱轉為高聲歌頌,「妳仍然成長,妳仍然感覺,傀儡只是活著的另一種形式,木紋下的生命永不完結!」割斷銀線以後,木偶彷彿真的獲得女孩的靈魂,縱使紳士不再操控,但木偶仍然好奇地繼續活動,一會兒看著自己的手腳,一會兒轉頭看看另一個方盒中的「自己」。觀眾們驚嘆許久,好不容易才回過身來歡呼、吹口哨,以如雷掌聲貫進帳篷;節目沒有謝幕,直接由傀儡師的神奇魔法為表演畫下句點。

  「這才稱的上是馬戲團!」我心想。看著紳士牽起女孩木偶的手,攙扶她走出舞台;女孩木偶的動作看起來有些不自然,肩膀僵硬聳立著,踩下每一步前都像是踢正步一樣抬高膝蓋及小腿…

  木偶生硬的步伐引著我出神,有人來到我旁邊都沒察覺。「老弟,幫你找了個老婆回來,這樣你就不會孤單了吧!哈,忘記你是沒感情的。」高大的男人甩開長斗篷坐下,他是剛剛舞台上的紳士,拿掉高帽後,露出蒼白如紙的一張臉。他也是我的老闆。

  紳士拿掉高帽還是個紳士,他輕輕握攏我的手指,它們整齊、圓滑,亮光漆下包覆著穩重的木頭紋理。他用細繩將它們纏好,然後用較粗的繩子綑住我的膝蓋、手腕及腰部,最後讓我臥於長型魔術盒中。「叫你不要脫鞋的。」紳士從地上撿起我的皮鞋及襪子,仔細擦掉沾在上面的水珠後丟進一個大包袱裡。

  馬戲團要離開了,紳士一把拎起我跟女孩木偶的魔術盒(他把女孩木偶裝進另一個魔術盒裡),步伐輕盈地踏進黑暗中。他沒將魔術盒最上層的蓋子蓋上,迎著微弱的月光,我可以看見躺在另一個盒子裡的女孩。「嗨!」我說。

  「哈囉。」她回答。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女孩木偶的聲音,她好像有點羞澀。「剛剛看見妳上台,妳的腰好美。」我大方稱讚,反正是木偶,也無所謂丟不丟臉。「謝謝,但你以後可能要習慣沒有曲線的身材了。」女孩有些懊惱說。

  誰說木偶沒有感情,我覺得我愛上她了。而紳士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回過頭來說:「這是給你的禮物,好好談場戀愛吧!」他走得飛快,說完已經離開城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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