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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你們信不信因果?

  星叔曾告訴過我佛經上的一段話:「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意思是很多事情在發生當下,我們看不見立即的影響。可是當它隨著時間慢慢積累,有朝一日,便會形成一股力量,驅使我們新的作為。

  接下來我要說的故事,就是當初我為何會投入殯葬業的原因。

  時間回到民國八十八年,印象中沒記錯的話,那年是男生還要當兩年兵的最後一年,而我則剛從左營退伍。

  回到北部後,我很快開始找工作。大概是對自己的口條還算有點自信,我馬上鎖定了壽險業及房產仲介,這一類工作對學經歷的門檻比較沒那麼高,而且電視上廣告頻頻喊出百萬年薪的口號,對未來暫時沒甚麼規劃,只想有一份不錯收入的我來說還挺誘人的。

  沒過多久,我開始在一間壽險公司上班。做過這行的人都知道,最初幾筆單子一定是從身邊親朋好友那裡簽來的。我也一樣。問過家人、部隊同袍及幾個好朋友後,接著就去翻以前的通訊錄,一個一個詢問有一段時間沒聯絡的老同學。

  我甚至厚著臉皮,問了高中時代的女朋友。

  當初在一起時,我們就是那種普通學生情侶,沒有太親密互動,兩人相處模式偏向打鬧居多。畢業後,她考上一所位於中部的大學,我則是因為家庭因素決定不繼續升學,直接去當兵。兩人自然而然疏遠,也沒有特別誰提的,總之就是分手了。

  仗著拉保險的名義,我理所當然又跟她聯繫上了。她那時還在念大三,不可能有閒錢能拿來買保險。想也知道,我不是真的想要她投保,只是找個理由再見面罷了。由於我已經在上班了,縱使薪水不多,要請女孩吃飯看電影倒是沒有問題。有次她放假回北部時,我們約了出來。

  她還是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黑色長直髮整片分向右側,膚色比高中時期略微黑了一些,也許是中部的陽光比較毒吧。她穿著輕便的無袖上衣及黑色牛仔褲,整個人感覺起來更纖細了。

  我問她還有沒有在跳舞。以前她是現代舞社的。她回答說偶爾。說話速度還是很慢,很像把書讀到一個段落後,慢條斯理拿鉛筆在頁尾輕輕加上註解那樣。

  剛退伍的男人,腦袋裡實在沒甚麼新奇的話題可以說。不過她始終用一對很感興趣的眼神看著我,當我說起當兵時一些專屬於男人的糟糕玩笑,她也會笑笑的用力推我的肩表示抗議。一切彷彿還跟從前一樣。

  直到我問起她畢業後的打算。她說,接下來可能會繼續念研究所,然後跟她的男朋友,也就是研究所的學長結婚。她說得毫無預警,說得多麼輕描淡寫。而我則聽得一點防備也沒有。

  我不確定當下表現會不會太明顯了,但肯定是小小當機了一兩秒。不過我心裡也知道,我和她未來的路只會越來越不同,本來就沒有多大可能。所以我立刻祝福她,順便開玩笑說,以後小孩如果要保終身醫療險記得找我,越早買越划算。

  現在想來,即使心裡有些酸苦,但如果可以選擇,還是希望時間停在那一刻。

  大約半年後,家裡收到她的訃聞。

  她在距離學校大門不到兩百公尺的地方與另一輛機車發生擦撞,連人帶車滑進路旁水溝。儘管頭上戴了安全帽,在猛烈衝擊下可能還是昏過去了,口鼻被淹過,肺部進水,因為窒息走了。題外話,據說那所大學的校門口每年都會走一個人。

  剛進壽險業的新人訓練期間,前輩跟我說過,早晚有一天我會參加客戶的告別式。不要覺得不吉利,反而要把它當成保險業務員的一次成年禮。在儀式前,可能只會覺得自己在做一份工作,但把支票確實交到家屬手中時,就會清楚感受到自己真的在幫助人。

  可我沒想過,從事壽險業之後的第一場告別式,對象是我無緣的客戶,也是我無緣的女朋友。

  在禮廳裡,我沒辦法做到像公司前輩說的那樣,握著她家人的手,給予他們照顧。她的父母親因為突如其來的噩耗,驚嚇到有點無法做出反應,連眼淚也流不出來。她妹妹反而比較能釋放情緒,不時捂著嘴痛哭,緊揪在一塊的眉心與她姊姊有些神似。

  所有高中同學之中,只有我收到訃聞。就我的解讀,應該是她的家人認為我有資格與他們一同承擔這份悲傷吧。沒有被排除在外,也多少讓我感到安慰。

  我就這樣渾渾噩噩的,一個人像坐在那裡,又不像坐在那裡,度過了整場告別式。大概只在司儀念到她的名字時,才短暫被電流通過一樣而回過神來吧。

  到了瞻仰遺容階段,我在心裡猶豫一下子,決定還是再去看她一眼。

  靈堂後方空間本就狹小,放了她的靈柩之後,更只容納得下一排人通行。我隨著賓客們魚貫走入。其他人多半瞄了一眼後就將視線轉移,心裡還是有些顧慮吧。我則是才走到棺木尾端,遠遠已看見她的臉孔。

  那種感覺難以形容,勉強要說的話,是一種天人永隔的強烈距離感衝擊著我。她的臉上,化著與過往的她極不相稱的大體妝。除了兩頰、嘴唇有點不自然的暖色外,其他皮膚部位都是冰冷的藍灰。我相信這不是化妝師功力不足的緣故。而是因為我親眼見過活生生的她,再看見離開這個世界的她,對比的死亡氣息太重,重到扭曲了我的視覺感官。

  還沒走到棺木的一半,我和多數人一樣,已無力再盯著她的臉。我迴避視線,卻無意間落在她蒼白的左手上。

  我是從事殯葬業以後,才知道大部分情況下,會用錦布或鮮花遮掩大體的身子部分。那天不知道為甚麼,她的手從鮮花間鑽了出來,被我看見了。我怔怔看著她的手,相比之下,那皮膚的淡黃色澤還更加來得有真實感。

  我的思緒一直停留在她左手的那個畫面,不知不覺已跟著人群離開靈堂,結束了告別式。在此之後,接下來幾年間我經常會做一個夢。說是夢,不如說更像是一種視象。無論醒著或是睡著,她時不時就會出現在我眼前,讓我看看她的手。

  如同開頭所說的,這件事發生時我沒有看見立即的影響,後來回想起來,應該就是踏入這行的其中一個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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