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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請原諒我在接下來的故事裡,繼續只用「她」來稱呼高中時代的女友。因為無論使用任何化名,或者不曾存在過的暱稱,感覺都會減少她在這段回憶裡的份量。而直接說出她的名字,對我而言更是沉重。

  第一次看見可能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她,是在她離開後的隔年春天。記憶裡,那個過程就如同一齣主旨不明的啞劇。我不明白她想傳達甚麼,可是她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無聲地鑿進我的腦海裡。

  當時我坐在窗邊看書,天還亮著,我習慣性仰賴自然光閱讀。

  一層薄薄的影子籠罩在書本紙張上好一會後,我才抬頭看向窗外。一隻烏鴉站在電纜線上,剛好把陽光遮住了。我觀察著這隻體型明顯較大的黑鳥,牠的脖子像手錶上的指針一般定格式旋動,當牠轉向窗戶這邊時,我相信牠也在看我。

  牠飛走後,我才注意到隔著小巷,對面那戶人家的陽台上站了一個人。

  那是她,一眼就能認出來。她穿著一件我沒看過的鵝黃色襯衫及白色寬褲,踩著一雙不用綁鞋帶的純白皮鞋站在陽台圍牆上。

  她的突如其來出現使我不知所措,連同思緒也一併凍結了。

  我們之間相隔不到五公尺的距離。她看著我,安靜的眼神充滿耐心。她緩緩抬起左手,將一頭黑亮的長髮撥到右側。這個動作就跟以前一樣優雅。

  不知緣由,我的視線再一次被她的左手吸引住了。

  撩完頭髮後,她的手掌依然停留在臉旁。皮膚已經不是告別式上看到的那樣泛黃,而是回到高中時代那讓人心疼的白色。

  就在我的眼中只剩下她的存在時,她往前踏出一步,一隻腳脫離陽台的支撐,懸在空中。她的臉上,還是那副一臉認真聽我說話的表情,但她的腳步沒有停止,另一隻腳也往前踩了一步。

  原先她站立的位置髮絲飛揚,轉瞬間已經失重下墜,墜出我的視線範圍。

  我伏在窗邊,當然不可能在樓下找到她的蹤影。我開始感覺到有些溫熱的情緒從眼眶湧出,想哭卻哭不出聲,喉頭只能發出乾啞的哽咽。

  從那次之後,她偶然會無預警地在我周遭出現。不頻繁,但就像是要確保我不會忘記似的。而且更過份的是,這些視像似乎認為她過世的事實為我帶來的衝擊還不夠強烈。她的每次出現,一定會讓我做出與死亡有關的聯想。墜樓是一種。我也曾經在浴缸裡看過泡得蒼白的她。也在推開房門後,看見脖子被麻繩纏繞上門把,垂坐在門邊的她。

  驚嚇難免,但我不曾感受到恐懼。我沒辦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見了她的「鬼」。那些畫面太過清晰,清晰到讓我懷疑是在過度思念之下所產生的幻覺。

  可以想見,那段時間我的生活糟透了。我無法在工作方面用心,無論是主管交代的事情還是客戶的疑慮,我通通放不進腦子裡。

  雖然我現在能雲淡風輕地描述這段經歷,甚至也曾經很灑脫地對你們說「面對分離,其實可以看得很開。」但在那個時候,與她的每次重遇其實都是一次折磨。我沒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真要說的話,頂多只有在她的墳前,用開玩笑的歌聲對她唱著:「我最深愛的人,傷我卻是最深。」

  她從來沒有給我回應。只會在下一次顯像時,再度舉手撩髮,還給我一個淡到難以察覺的笑容。

  終於有一天,我的糟糕表現引起同事的關注了。做保險業務的,似乎都挺熱衷於算命。同事找我去問一個頗有名的老師,說不定能得到一些指引。

  我信鬼神,但對算命之事一直難有好感。不管靈不靈驗,要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的未來總覺得有些不安。不過同事再三跟我強調,那位老師不是真的算命,只是用聊天的方式給予一些建議。就算不相信,當作聽一位老前輩分享過來人經驗也就罷了。於是我答應了。

  那地方位於一戶民宅的二樓,看起來不像一般宮廟,反倒像是一間私人診所。我們排過長長人龍,拿了號碼牌,幾個小時後才見到老師。他沒有那種老師傅的派頭,只穿了一件素面襯衫,紮進牛仔褲裡,感覺真的跟學校老師一樣。

  輪到我的時候,他連詢問生辰八字也不用。等我在椅子上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坐好時,他開口了。

  「請問在哪高就?」

  「我在壽險公司上班,跟前面的是同事。這陣子,工作好像不太順利。」

  老師挪動椅子,上半身前傾。「有時候我們走著走著,會感覺路好像走到盡頭,再往前甚麼也沒有。不是這樣的,它只是提醒你可以轉個彎試試看。」

  「老師的意思是……我不太適合繼續做下去?」

  「也不是。人的一生好比爬山,一座山裡,總是有好幾條岔路,是不是?這些岔路之中一定有些特別難走。但再怎麼難走,你沿著同一條路一直往上爬,終究可以爬到山頂。重點是你的選擇。這裡說的選擇不是非要你選好走的路,而是要你選你想走的路。這條路風景優美,可是崎嶇難行。另一條路平坦穩當,可是藏了許多毒蛇猛獸。一切端看你的選擇。」

  我點點頭,把這些話聽在心裡。或許,它們也為我往後走上殯葬業這條路,默默埋下一個因吧。

  老師見我沉默,又繼續說:「別人來都問一堆,你還有其他想問的嗎?」

  「姻緣?」坦白說,當時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事,但只能勉強回答出這兩個字。

  「有些話也要等你開口才能說,這也是一種緣。」師傅手裡執著筆,稍微停頓了一下。「你常會見到一個女孩子,是不是?」

  「同事嗎?」其實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可我不希望老師口中所謂的姻緣,是一個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人。

  「你們認識很久了。我知道她發生了一些事,但你們緣分未盡,有可能的話還是要化解開來,這對你們都好。」

  「可是,」我小心揀選用字。「我不知道她的聯絡方式。」

  老師皺起眉頭,光用眼神就足以戳破我言語中的粉飾太平。

  「想接近一個女孩子,應該從她身邊的人下手。」

  離開宮廟後,我還惦念著老師說的話。

  確實這段時間以來,我從未嘗試當面與她溝通,更遑論了解她之所以出現在我面前的原因。我一直認為是我又病了,畢竟更久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然而從那天以後,幻覺也好,靈體也罷,她突然不再出現了。就在我想要積極去做些甚麼,例如問問她是不是有事情想找我幫忙時,一切又回歸日常。

  時間流動,她的忌日也一天天近了。

  我像個抱著掛號信等在樓下,卻遲遲找不到收件人的郵差一樣徬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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