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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記得那是一個雨天,在告別式開始前,我就能聞到空氣中的潮濕氣味。

  往生者叫作阿建,三十歲出頭,不知道是不是加班太操勞的緣故,開車回家途中不慎撞進一處工地,連人帶車摔進施工到一半的地基底下,因為顱內出血過世。

  由於他沒有兄弟姊妹,家裡也只有一個母親,儀式上許多繁複流程只能省略。

  告別式在很短的時間內結束了,賓客也相繼離去。

  我和其他幾位助理扶著棺材的四個角落,準備將靈柩抬上推棺車,發引至殯儀館後方的火化場。只不過,我們接連施力了好幾次,始終沒能把棺材抬起來。

  手掌上傳來的重量不太尋常,不像來自棺材本身,而是下方還有一股拉力。每當我們想要往上抬時,它就會朝反方向拉扯,就像開門時有人從房門另一側拉住門把的那種感覺。

  我開始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了,基於殯葬從業人員的基本禮儀訓練,和其他幾位助理交換眼神後,以輕緩的腳步走向禮儀師,對他說:「棺材抬不起來。」

  他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明白這是甚麼意思。

  通常碰到類似情況,大多數禮儀團隊會建議家屬以擲杯的方式和往生者溝通。這方法多半管用,可是它更主要的目的,是讓我們爭取排除困難的時間。

  阿建的母親聽了禮儀師的說明後,靜靜跟著我們回到靈堂前。她不像過去看過任何一個痛失兒子的母親,也許是長期以來獨力支撐一個家庭,逼得她必須堅強吧。

  是不是對告別式不滿意?還是有想見的人沒出現,捨不得離開?所有想得到的問題都問過一輪了。朱紅色筊杯時正時反,也確實出現幾次聖杯。然而棺材抬不動就是抬不動,一連串擲杯結果彷彿只是無意義的機率組合。

  禮廳外,天色變得好暗,幾聲悶雷從不遠的山邊傳來。

  禮儀師在靈堂前後穿進穿出,顯得十分焦急,大概擔心延誤了火化的時辰。

  筊杯砸擊地面的叩叩聲也愈趨頻繁,年邁母親從詢問的口氣漸漸轉變成怪罪,開始責罵阿建為甚麼突然離開,又在她以為可以放下的時候留下折磨。

  「做爸媽的,永遠不可能不為孩子操心吧。」我蹲在阿建母親旁邊,雖然還沒為人父母,只是做這行以來看了許多生離死別,難免會有些體悟。

  「做孩子的,卻不會為父母親想想啊。」她的語氣平淡,表情像是對一切都釋懷了,像是……這世界也沒甚麼好留戀了。

  雨下下來,下得很大很大。

  我在雨聲中,聽見幾段模模糊糊、細如耳語的對話,似乎是從禮廳外傳來。我探頭出去,看見幾個男人貼在牆邊站成一排,他們個個穿著成套的黑西裝,感覺像是在等待甚麼。

  其中一個長著圓眼的男生看見我便說:「請問阿建要出來了嗎?」

  我認出他們是往生者的同學,剛剛有來參加告別式,不曉得為何還沒離開。

  「要了,再一下吧。」我也不太確定。

  「我們討論以後又折回來,想說還是要送祂一程。」圓眼男說。

  「可以讓我們抬棺材嗎?」另一個比較矮小的男生插話。

  原來,阿建是在等他們啊。

  我領著他們回到禮廳,一行七個人踩著雨水進來,把地板給弄濕了。

  那個矮小的男生還沒走近靈堂,就對著阿建的母親大喊:「林媽我們來幫阿建抬棺材啦!」話才說完,立刻被同伴巴頭。

  阿建母親回頭一見他們,那張臉立刻揪成一團,眼淚像是一壺悶燒許久的開水終於沸騰了,哭到連一句話也無法說得完整。「勸勸他……建豐跟你們最好了……」

  我沒有說棺材抬不起來的事情,直接帶著這群臨時出現的扶靈隊伍再一次來到棺材旁,指導如何抬棺。

  「等一下,我怎麼覺得少一個人。」位置站定後,靠近棺材尾端的高個男說。

  「靠北喔,就躺在裡面啊!」

  「不是啦,我是說趙胖子沒有來。」

  「打給他。」圓眼男發號施令,感覺他是他們這一群裡面的領頭人物。

  電話轉成擴音,撥號聲持續沒多久就被接起來。

  「結束了嗎?」電話另一頭的趙胖子劈頭就問。

  「棺材抬不動,等你一起抬啦。」

  「屁勒,我在大陸耶。」趙胖子說。

  「飛回來啊,真的差你一個!」

  他們把手機切成視訊通話,一群人為了擠進鏡頭內全部趴在棺材上。

  螢幕另一頭看起來一點也不胖的男人表情呆愣。「所以是……我現在回去嗎?」

  「白癡喔,還真的勒。」

  「你們七個人也不能扶靈。還是我跟你們一起,然後拿著手機,這樣就像他也有來了。」或許是被他們的瘋狂給感染,我提出一個頗奇怪的建議。

  他們採納了,但是堅持不要把棺材放上推棺車,而是徒手扛去火化場。

  我們提著把手一齊用力,這次棺材順利懸了起來。只不過才扛上肩膀,他們就被壓得唉聲連連。接下來一路上,這群人也沒有扶靈隊伍該有的莊嚴模樣,不時在滂陀大雨中大呼小叫。

  「後面別抬那麼高,一直往前滑啦。」

  「阿建都重成這樣,馬達死了怎麼辦?」

  「馬達,我命令你最後一個死!」

  「啊我是能控制喔?」

  我小心翼翼把載著趙胖子的手機藏在棺材底下,避免被雨淋濕,心裡面卻不斷被這群明明已經三十歲了,還像小孩子一樣的大人們逗笑。我也回頭看向撐著傘,跟在隊伍旁邊的阿建母親。原本她那過份壓抑的情緒讓我非常擔心,擔心她失去了兒子陪伴,會不會也放棄這個世界了?

  幸好,阿建比媽媽想得貼心許多,所以才在離開後,找來一群同樣活潑有趣的兒子,讓她的悲傷找到宣洩的出口,然後用其他感情填補進去。

  不知道我們在雨中走了多久,棺材送到火化場時,每個人身上濕得分不出是汗水還是雨水。

  等待火化的過程中,我聽圓眼男說了他們的約定。這群老同學們很早以前就聊過,假如有人先走一步,其他人要幫忙扛棺材,直到最後一個人離開。

  我想,阿建也不是對哪裡不滿,只是祂走得太快,來不及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只好壓著棺材不讓我們搬,守到兄弟們回來吧。

  一百場告別式,就有一百個人生故事寫到結局。我們活著、看著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經常會有「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的遺憾。這一次意外的扶靈經驗反倒讓我明白,面對分離,其實可以看得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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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zurey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