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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籠中巨樹喝飽了水,肉質枝芽向四周延伸,宛如新生兒好奇探索的小手。在光線照射下,它的表皮還眨起一粒粒細如蚊蟻的微小反光,一閃一閃,就像是在樹枝上稍作歇息的螢火蟲。

  阿齊感覺到從安妍手掌施加而來的壓力。她才剛從昏厥中醒轉過來,突然看見這個巨大的謎樣生物竟然活動起來,心裡一定怕極了。

  「你把犯人關在這棵樹裡面?」阿齊問。

  「對,但也不算對。」院長從阿齊手裡接過先前那支黑色試管。「當人體細胞達到極致去分化之後,就會變成像這樣一團不具任何功用的肉塊。所以我不是把犯人關進樹裡,我是把他們變成一棵樹。如果我的假設無誤,他們在裡頭應該還能保有本來的意識。至於我說得正不正確,大概要自己進去以後才會知道了。」

  「這就是你的目的?蓋一座活體牢籠,把所有反抗學院的人全部關進去?」王翔說。

  「你不必那麼緊張,就只是個額外的發現。要是這東西真的解決了全球監獄擁擠的問題,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院長始終一副無所謂的姿態,這時在鐵籠旁邊坐下來,把玩手裡的黑色試管。

  「你帶我們來這裡,不會只是為了看這棵樹吧?」王翔說。

  「拖延時間。」安妍輕輕鬆開阿齊的手。「讓學院的計畫得以順利進行。」

  「聰明的女孩,我哥沒選錯人。」院長的笑容竟然有些欣慰。「不過你只說對一半,我把你們帶來這裡更大的用意是為了保護你們的安全。」

  王翔發出輕蔑的噴氣聲。

  「甚麼意思?」阿齊問。

  「實驗已經進入最後階段,外頭會變得很……混亂,我不想你們發生意外。」院長身體向後靠著鐵籠。

  「這就是所謂鱷魚的眼淚嗎?」王翔說。

  「實驗不是早就結束了?你們成功了,那些犯人通通變成不死之身,任由學院差遣,還有甚麼沒完成的?」阿齊問。

  「哥,你想錯了。芽體成功與否早在第一個受試者活下來時就已經決定。我現在說的是另一項實驗,關於人性的實驗。我們注射在所有人身上的不是再生能力,是勇氣。

  「睦平死後,你也拋下我了。那時候我真的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但是不行,還不能離開這世界,你記不記得我說過一定要找出兇手?我很努力,一開始想考警察,後來發現他們也不過是推動犯罪的另一隻手。因此我告訴自己,必須爬得更高。

  「四年前,台灣社會最分裂的年代,我進入了學院,它是政府一個秘密單位底下的分支,主掌研發及人員訓練──」

  「等等、等等!你先等一下!」王翔急著插話。「你是說學院背後的幕後主使者是我們政府?」

  「很意外嗎?」院長說。「這個秘密單位的歷史比你想像得還要久遠,他們存在只有一個目的,不計一切代價維持國家和諧。」

  「維持和諧?你在開玩笑吧?那你們學院做的事情應該是我看過砸在自己腳上最大的一顆石頭了。」王翔說。

  院長沒有馬上回答,將試管放在地上打了一個圈,裡頭的黑色藥品不知甚麼時候空了。「他們認為只要不至於讓社會陷入動亂,那些罪惡是可以接受的,更是必然的。」

  「天啊,這是甚麼荒唐的想法?這就是我們的政府嗎?」王翔說。

  「這是現實。」安妍說。

  「你不能被他洗腦啊阿齊的女朋友,這個人是恐怖份子,他們最會煽動人心了,對不對?」王翔眼神尋求阿齊的援助。

  「我也不能接受。如果可以阻止,為甚麼要放任犯罪發生?」阿齊說。

  「犯罪有各種形式,詐欺、偷東西,乃至於殺人,甚至在不該沉默的時候沉默了,也是一種犯罪。」院長嘴唇泛紅,臉色卻變得慘白,活像告別式上化完妝的往生者。「說到底,我們每一個人都有罪。」

  「再說下去都快變成宗教辯論了!」王翔說。

  阿齊回望院長。「為甚麼是你?你一直都是個正義感很強的人。」

  院長笑了。「你不也是?可是好人、壞人,誰又有資格定義?殺人是錯的,殺一個人可以拯救一百個人的性命,你又會怎麼選?我不是壞人,也不想當壞人,但如果沒有人能夠統馭邪惡,它將會無所不在。」

  「所以你寧願讓自己變成那個最惡的存在,選擇它在何時、何地,還有何人身上發生?」阿齊說。

  「院長這頭銜只是一份必須傳承下去的精神。」院長打開門鎖,走進鐵籠。

  「喂!你要幹嘛?」王翔問。

  「目前為止都按照教授的計畫進行,他相信混沌之後一定會回歸秩序,而極端的混沌帶來極端的秩序。今天我們製造出這一群無法被警察制裁的超級罪犯,是為了明天在這塊土地上長出的超級英雄而灑下種子。我希望實驗結果是好的,我也不後悔選擇這條路。敢於做反派的勇氣,這就是我的正義。」

  院長置身鐵籠內,身後搖晃輕舞的肉色枝條營造樹影,將頭頂那盞照明燈遮得忽明忽暗,光影也映得他身上的實驗袍由白轉黑、由黑變白。他把實驗袍褪去掛在鐵欄杆上。一條細長肉芽從他的前臂牽引出來,緩慢攀升連上巨樹。

  「快出來,這東西在攻擊你!」阿齊靠向鐵籠,發現牢門已然上鎖。

  「犯錯的人誠心悔改了,你會原諒他嗎?」院長說。幾條比較粗的枝條纏住他的身軀。

  「沒甚麼不能原諒的,你快點出來。」阿齊轉頭。「王翔,看看有沒有甚麼東西可以把鎖撬開。」

  「喔!」

  「其實我找到兇手了。」院長說。「我以為我會想要以牙還牙,讓他被復仇的火焰焚燒,也體會看看睦平所受的痛楚。最後我沒有這麼做,因為我發現他屬於無所不在的惡,卻也同樣無可奈何。哥,你不會怪我放了他吧?」

  「找不到,這地下室甚麼也沒有啊!」王翔氣喘噓噓跑回來。

  安妍抽出掛在鐵欄杆上的白袍,從內側口袋找到一串鑰匙。

  阿齊拿過鑰匙一把一把嘗試,始終沒能把牢門打開。

  就算打開也來不及了。那畫面已經不是巨樹纏著院長,而是他的身體也轉化成一條條細長肉色枝幹,與巨樹融合一體。他臉孔愈趨平坦,像一張越桿越薄的餅皮,直到輪廓消失於巨樹主幹的表層,再也不見一絲人的痕跡。

  空氣中並未迴盪著院長最後的遺言,他就像是一場夢境般從未發生過,就這麼憑空消失在鐵籠裡頭。巨樹的枝幹停止擺動,恢復到最初的自然起伏,除此之外的唯一差別,只是它又變得更大了一點。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翔說。

  「院長把自己關進那座活體監獄裡了。」安妍整個人貼著鐵欄杆往下滑。

  「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王翔說。

  阿齊沒有回答。隔著鐵籠,他眼前那棵巨樹漸漸模糊成一團泡在水中的粉紅色塊,而手心握著的鐵欄杆,不知道為甚麼晃得那麼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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