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監獄中央走廊。
戒護人員已經換上槍械室裡最完整的裝備嚴陣以待。話雖如此,也不過是防彈背心,還有幾把上了年紀的六五步槍和手槍而已。
按照常理來說,這些武器用來對付手無寸鐵的受刑人是綽綽有餘。可是現場沒有一個人的表情是輕鬆的。因為各個教區的同事明明穿著差不多的裝備,防線卻遭遇全面潰敗。沒有人知道受刑人為甚麼會集體反抗,更不知道他們受到何人協助,擁有多強大的火力。
對講機斷斷續續傳來請求增援的呼救,偶爾夾雜了幾聲同事的慘叫。
中央走廊的戒護人員你看我、我看你,每個人臉上都是內疚與掙扎,卻也不敢承諾支援馬上就會到,畢竟他們只剩下最後二十名戒護人員。
然後也不需要回應了。對講機變回冰冷的機器。十一個教區確定淪陷。
「典獄長,我們要不要撤退?」一名頭髮花白的戒護人員說。在他的規劃裡,這份工作就該是擺擺樣子,虐虐受刑人直到退休,沒有必要賣命。
「撤退?讓這些人渣光明正大走出去?怎麼可以!」典獄長大罵。
「但是其他人……就算我們守在這裡,他們也有可能從側門逃跑?」另一名比較年輕的戒護人員說,聲音顫抖。
「科長,通知警方沒?」典獄長問。
「報告典獄長,通知了,鎮暴警察十分鐘後到。」戒護科長說。
「就這樣吧。我們至少要守住身後最後一道門,十分鐘,直到警方抵達。」典獄長下達最後命令。
這一刻無比漫長。濃濃恐懼混雜著焦慮與不安,逐漸加熱中央走廊的空氣。
戒護人員的呼吸一個比一個還要沉重。他們在十一月的微涼溫度下蒸出一身汗,有人眉上的汗珠都快要流到眼睛裡了,也沒敢抬起手擦掉。
遠方腳步聲雜沓,如萬馬奔騰而來。
「來了,做好準備!」典獄長大喊,其實是在激勵自己。
第一條人影從長廊轉角閃出,以狂暴速度奔向列隊備戰的戒護人員。
下一秒,轉角出現一個身型更加巨大的壯漢,一把推倒了搶在前頭的第一條人影。那條人影隨即被接踵而來的數十隻腳踩過,吞沒於人海之中。
「瞄準,聽我命令!」典獄長掐了掐自己發麻的手掌。
活屍電影真實上演。這些受刑人面色無懼,彷彿為了自由甚麼都可以犧牲,包括性命。
典獄長拿起大聲公。
浪潮湧來的速度有增無減,距離戒護人員設下的防線僅餘五十公尺距離。
「犯人回房!再不停下,我們就要開槍了!」典獄長說。
二十五公尺。
「最後一次警告,犯人回房!」典獄長尾音分岔。
十公尺。
「射──」
砰!有人沒等命令就先行射擊,隨之而來的是數不盡的連環槍響。
這不是緊要關頭的手滑放槍,而是典獄長來不及下達指令,已經被為首的壯漢一把抓起,甩到後方囚犯大軍之中,連一聲含糊的救命也叫不出來。
戒護科長想也沒想便開了第一槍,子彈打在壯漢的肩膀上。
然而壯漢只是身體微微一晃,槍傷連抓癢也比不上。接著他把重心壓低,箝著戒護科長的胸口直接撞在牆上。戒護科長口噴鮮血。
砰、砰、砰。
又是一連串槍響。無數道火光飛劃而過,子彈從戒護人員手中槍械噴出。他們邊開槍邊往後退,每個人都把自己當成射擊遊戲中操作流暢的槍手。但事實上他們是不得不這麼做。囚犯不斷前湧,無論他們開了多少槍、射出的子彈有多少發,囚犯連一個也沒倒下。
「我明明打中他了啊!」一個戒護人員的口氣像是在控訴遊戲不公平。
「操你娘!你們給我乖乖躺下!」這一位充滿憤怒。
「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啊啊啊!」這個已經瀕臨崩潰。
這一刻,監獄大門前的最後一條廊道宛如佛經記載中的阿鼻地獄,犯人們飽受罪孽之火焚身,一日承受億次死生。但,就是不願意倒地。
子彈將一名囚犯的心臟撕裂,在白色牆面灑上紅色潑墨。
子彈將另一名囚犯的額頭打穿,在後腦勺開出一個血肉漩渦。
子彈將又一名囚犯的手臂射飛,斷裂處牽出一條血線拉扯著鬆脫的肢體,彷彿一尊壞掉的人偶。
不過囚犯們受到破壞的傷口迅速生長出肉芽,把本來已經崩解的肉體重新編織復原。他們繼續朝著驚恐的戒護人員撲去,一拳一拳往戒護人員的身上暴打,直到對方失去反抗能力,鬆掉手裡的槍。
囚犯甚至不屑把槍撿起來。不需要,當一個人不畏疼痛的時候,身體就可以當作最強悍的武器。
砰、砰、砰。
砰、砰。
砰。
槍聲停止。想也知道不是因為逃獄危機解除。
距離鎮暴警察抵達還有,九分十二秒。
二十個戒護人員連一分鐘也撐不到。
受刑人一個個渾身血污,趴伏在走廊上,凝視著被他們搥到破爛變形的戒護人員屍體。他們沒有手舞足蹈,慶祝與獄方對抗多年以後唯一獲得的一次勝利。他們只是笑著,享受類似嗑藥後的短暫歡愉,妖邪的神情從臉上浮現。
牆壁上掛了一幅畫,畫中菩薩閉眼打坐,似是不忍看見眼前的人間煉獄。
廊道盡頭,剛才衝第一個卻被其他囚犯踩成肉泥的人影終於站起來。他是柯泰,踏著狼狽的步伐走了過來,在菩薩畫像前停下,雙手合十。
「南無阿彌陀佛。」濕紅的眼眶透出悲苦。
台北監獄三千八百零三位受刑人,全數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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