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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頭頂上的震動平息許久後,地下室還像是爵士鼓的共鳴箱,反覆震盪了一會才回到原本的安寧。

  阿齊躲在門口數來第四根柱子後方,這是他認為最理想的藏匿距離。要是犯人突然衝進來,他還有幾秒鐘時間可以找掩蔽,從門縫射進來的微弱光線也還足以照亮附近,再深一點就是完全一片黑暗了。而黑暗,總是令人恐懼。

  微光中,他看見塵埃漸漸沉降,落在地下室中間幾張積滿灰塵的桌球台上,牆邊擺了幾樣健身器材,看上去也是很有沒人使用了。這裡就像戰爭結束後一直無人發現的庇護所,所有東西都在時間中腐朽。

  他摀住口鼻細細呼吸,仍嗅得到空氣中的淡淡霉味。他拉拉人中,吞了幾口口水,把一個噴嚏硬生生吃回去。即使上頭騷亂暫時結束,但在情勢明朗以前,發出太大聲響還是有很高的風險性。

  剛才戒護人員把阿齊帶來地下室後,轉身便要帶上鐵門。

  「你還要上去?」阿齊說。

  「我的同事還在上面,他們需要人手。你先在這邊待著,別出聲,沒事了再回來找你。」戒護人員說完就離開了。

  如果上面搞定了,那個戒護人員應該就會帶人下來吧?可是現在想想,他說的那些話聽起來怎麼覺得有些不太吉利?

  阿齊觸亮手機螢幕,訊號全無,想打電話向外界連絡是不可能的。正當他還在思索其他求救方式時,從沒有視野的地下室深處傳來一串規律的噠噠聲。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側耳傾聽。這個聲音清脆、響亮,就像乒乓球落在石板地上。

  然後,他真的看見一顆橘紅色的乒乓球在眼前彈跳、彈跳、再彈跳,直到彈到他的腳邊停下。

  要是這顆乒乓球會說話,它現在的台詞絕對是:「哈,我找到你啦!」

  阿齊瞬間全身雞皮疙瘩,急忙繞過柱子,遠離乒乓球彈來的方向。他屏住呼吸,靜靜看向漆黑空間的彼方,該不會還有其他──

  思緒運轉到一半,一股無可抵擋的怪力襲向阿齊,將他的左手抓住朝背後反折,手肘關節被掰成一個隨時有可能斷掉的角度。同時,他的喉嚨也被狠狠掐住,那力氣大到像是專門用來破壞車鎖的壓力剪,幾乎要夾裂他的氣管。

  「犯人還是警衛?」一個粗獷的嗓音,從阿齊身後傳來。

  阿齊說不出話,只能拼命扭動脖子當作回答。

  「那你是甚麼人?」男人稍微鬆手。

  「來、探監、的。」氣流勉強擠過阿齊的聲帶,發出哽咽的氣音。

  男人終於解除箝制。

  阿齊扶著膝蓋,半蹲下來大力喘氣,隔了許久才有辦法抬頭看向攻擊者。

  微光照映下,他看見這個男人一臉鬍渣和亂髮,身上穿著一件很破的皮衣,布料之下壯碩到不成比例的二頭肌差點要把袖子撐爆了。難怪剛才隨手一扣,就足以讓他動彈不得。

  「上頭發生甚麼事?」男人走近阿齊,空氣揚起時飄來一股刺鼻汗味。

  「犯人逃獄了,全部。」阿齊活動一下左手肘關節。

  「原來是這樣。」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絲驚訝。

  「甚麼意思?你是誰?為甚麼在這裡?」

  「你先說。」

  阿齊神情警戒,盡量不透露過多訊息。「我是記者,來調查一個案子。」

  「好。」男人放鬆姿勢坐下來。「你不用太緊張,我不會對你不利,何況我真要殺你也不用花甚麼力氣。我只是來確認一件事,如果這樣你會比較信任我,我可以先說給你聽。」

  「你說。」阿齊靠在柱子旁站著,還是和男人保持距離。

  「我以前是戰堂的打手,犯了殺人案被關進來,後來因為配合政府實驗提早假釋出獄。我本來以為出去後沒事了,可以重新生活,替他們試的藥又能幫助其他人。」男人冷笑。「哼,安定的日子跟我永遠沒關係。原來他們一直派人跟蹤我。」

  「目的?」阿齊問。

  「不管甚麼目的,最後結果都是要我死掉。因為,跟我一起做實驗的還有兩個人,我看到新聞,他們都死了。」

  阿齊震驚到不知該做何反應,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你說的另外兩個人是不是叫陳國坤和孟凱瑞?」

  「我不記得了。就是公車上被人割喉的那個,你是記者應該比我清楚。」男人說。

  何止清楚,對阿齊來說簡直永生難忘。

  「起初我以為是他們動的手,可是馬上就輪到我身上了。」男人拉開皮衣,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方盒遞給阿齊。「打火。」

  阿齊接過打火機,按照指示點火,看見男人把左手舉起來,該是無名指和小指的地方空空蕩蕩,只剩下連在手掌的那一節,截斷處包著厚厚繃帶。

  「他們砍的?」

  男人從阿齊手裡拿回打火機。「燒壞了。就在割喉案發生的同一天,我躲在以前跑路的地方,手裡突然一陣疼痛。我眼睜睜看著這兩根手指起水泡、破裂,然後變得焦黑。我立刻就把它們切下來。」

  「事情發生時你甚麼也沒看見?」阿齊想起在公車上時,也是一瞬之間。

  「甚麼也沒看見。當時傷口很痛,這還好,但我切掉手指之後,有幾條像蟲一樣的東西鑽出來,我牙一咬,又多切了它們一節,過沒多久那些蟲就脫落了。」

  「你的血,應該也有古怪?」阿齊問。

  男人點頭。

  公車割喉案、唐少廷死而復生、柯泰的拳頭,這下一切都連起來了。

  「注射到你們身體裡的東西可以強化復原能力。」阿齊說。「可是從你那兩個同伴來看,這藥有時效性。藥效過了不但無法再生,還會把原本的傷口撕裂。他們在真正死去前就先被滅口了。而在你們身上做實驗的人現在已經把藥劑打在一群逃犯身上,準備把他們通通放出去。這才不是甚麼政府的新藥,全是學院設下的陷阱。」

  「對,我記得那個人提過……學院。」男人從身後抽出一把弧形刀具,看起來很像鐮刀,鋒刃在漆黑中映出微弱反光。「我會把他們找出來,讓他們後悔只拿走我兩根手指頭。」

  「你知道怎麼找到他們?」阿齊說。

  「他們在晚餐裡下了藥。我暈倒,但沒有完全神智不清。我的頭上被罩了塊黑布。他們沒有帶我從大門出去,而是下樓梯,走進一個很涼、感覺很潮濕的地方。我搞不清楚走了多久、轉了幾個彎,等到頭套拿起來,人已經在學院的地下室裡。我還不知道他們躲在哪,今天回來,就是為了確認當晚我是從這裡出發。」男人說。

  「你的意思是這邊有秘道?」阿齊說。

  頭頂再次劇烈晃動,急促腳步聲從防空室的門外傳來。

  男人立刻跳起來湊向阿齊,一起躲在同一根柱子後方。

  兩人身體緊貼,阿齊感覺能從嘴裡嚐到男人身上那股汗酸味。

  鐵門開啟,一群人魚貫而入,在封閉的地下室震盪出轟隆隆的回聲。

  「後面快點,跟上!」有人發號施令。

  「走那麼慢是想被抓回去?還是被我打死?」另一個兇狠的聲音說。

  阿齊縮著身子,不敢把頭探出柱子外,只能用耳朵聽犯人們的動靜。他們的隊伍前端走到地下室盡頭後,似乎啟動了某個通道開關,石頭間磨出呲呲聲。

  經過無比煎熬的漫長等待,那群人終於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們進去了。」阿齊壓低音量,深怕犯人還沒走遠。

  「我猜得沒錯。但是他們要去哪裡?」男人說。

  「有人在管理這群犯人。」阿齊思索一會。「不管他們去哪,都已經是學院的軍隊了,一支在藥效結束前打不死的軍隊,有能力向任何機關發動恐怖攻擊。」

  「我不會等到那時候才行動。兄弟,你自己小心!」男人朝地下室深處奔去。

  阿齊沒有攔住男人,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中,遠處又是一陣石頭磨擦聲。

  沒過多久,天花板再次傳來震動,隨後鐵門被重踹開啟,幾道刺眼的投射光束射進地下室,接著一群全副武裝的鎮暴警察跟在後面走進來。

  阿齊出聲呼救,高舉雙手從柱子後方走出來。由於他是這個血腥越獄現場的重要目擊證人,鎮暴警察為了迅速掌握情況,完全不在乎他是否受到驚嚇,直接送上警車準備帶回局裡協助調查。

  只是等阿齊坐上警車的時候已是兩腿發軟,暫時失去思考能力。因為他在警察護衛下經過中央走廊時,看見地板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模糊血肉,根本無法相信這些東西曾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有些救護人員還在檢查那些看起來勉強算完整的傷者,但即便他們還沒斷氣,救活的機率也是微乎其微。

  天空開始下起雨。雨滴打在車窗玻璃上,畫下一道道哀戚的淚痕。

  阿齊怔怔望著監獄的灰白色外牆。有兩名救護人員正從監獄大門走出來,扛著一副擔架送上救護車。雨水暈染了擔架上的白布,讓下方一抹淡紅慢慢擴散開來。

  擔架上的人,是王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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