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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台北監獄。

  一塊厚實的強化玻璃隔絕牢房與外頭的自由世界。

  阿齊和王翔坐著等待。整間會客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提示鐘聲響起,會客時間開始。另一側的鐵門在磨石子地面上滑開,速度緩慢顯得它很沉重似的。一名男子在戒護人員的押送下走進狹長空間,停在兩人面前。他的身材圓潤,沒有一般吸毒犯給人那種要死不活的刻板印象。他坐下來並朝身後的戒護人員點頭示意,隨即拿起桌上的電話。

  王翔也把電話拿起來。「你是柯泰嗎?」

  「廢話!菸呢?你們有帶菸來吧?」柯泰說。

  「幹嘛?我們不抽菸的啊。」

  「懂不懂規矩啊你們,哪有人探監不帶菸的。沒菸那我要回去了!」柯泰作勢要起身,卻發現王翔一派慵懶,完全沒有想要留他的樣子。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待會再叫人拿給你。」王翔用手蓋住話筒,轉頭對阿齊說:「你不能都順著他的話走,這樣他會吃定你。」

  柯泰聽了王翔的承諾,重新坐回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代表願意談話。

  阿齊接過話筒,開口之前先瞄了一眼柯泰身後的戒護人員。

  「別擔心,電話裡面才聽得到。」王翔說。

  阿齊猶豫一會,慢慢問出幾個字。「陳國坤才剛出去,為甚麼就來探你?」

  「陳國坤?坤仔喔!我哪知,外面沒樂子吧。」

  「孟凱瑞,也是關在裡面的,你們認識?」

  「誰啊?沒聽過。」柯泰掏掏耳朵,小指頭拔出來時還看得見上頭沾了黃黃的耳垢。

  「那坤仔來找你的時候,有沒有說過甚麼不尋常的事情?」

  「甚麼叫不尋常啦?我早上拉一坨大便跟寶特瓶一樣粗算不算不尋常?」

  「他沒跟你說他為甚麼可以假釋?」阿齊說。

  「啊出去都出去了,講這些沒路用啊。」

  王翔輕輕推了阿齊一把。「你這樣問他甚麼也不會說,你要套他話。」

  柯泰在防彈玻璃另一邊,把腳翹到椅子上頭。戒護人員拍肩提醒他。要是繼續問一些沒意義的問題,不想出一個非回答不可的切入點,他很可能一直會是這副吊兒啷噹的態度。

  阿齊想起公車上的陳國坤神情恍惚、全身乾瘦的模樣,很可能出獄之後又跟某個藥頭接上,說不定他的死也跟毒品有關。既然他跟柯泰都是同道中人,見面應該會交換這方面的情報。

  「你知不知道坤仔怎麼死的?」阿齊說。

  「被人抹脖子啊,我們也是有報紙看的好不好。」

  「報紙寫你就信?」阿齊決定用上所有已知情報胡扯。「他不是被殺死的。我看過警方的驗屍報告,他們認為有某種東西從裡面撕裂他的身體。柯泰,他用的那些貨,你該不會也有在吸吧?」

  柯泰臉上閃過一絲焦慮,嗓門大了起來。「你頭殼歹!哪有可能?」

  「你告訴我他出去見過哪些人,用了哪些貨,我們也許還來得及救你。」

  「放屁!四號仔吃這麼多年──」柯泰發覺自己太大聲,趕緊摀起話筒低聲說:「以前用那麼久都沒事,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吧?你說坤仔他,他真的不是被殺的嗎?」

  「現在還很難斷定,我們才會想要知道他碰過哪些東西。」阿齊說。

  柯泰又把話筒抓得更緊,整個人往前貼近,似乎不想讓後面戒護人員聽見。「那些貨有錢都弄得到,沒甚麼稀奇的,大家都在吃啊。」

  「意思是,有些貨是有錢也弄不到的?」阿齊盯著柯泰的眼睛,彷彿要揭穿他內心的秘密。「跟我說,坤仔回來找你的時候,到底跟你說了甚麼。」

  柯泰迴避了阿齊的眼神。「他也沒講啥啦,說在外頭找了個新老闆,感覺混得還不錯,氣色比在裡面的時候好很多。他還叫我──」

  「你說他氣色好?」阿齊疑惑。

  「廢話,這裡吃的跟餿水一樣。我看他出去沒幾天吧,整個人圓了一圈。」

  陳國坤從假釋出獄到死亡,中間只隔了兩個禮拜。從他那張像是得了厭食症的臉孔來看,就算沒遭到割喉,應該也活不了太久。為甚麼柯泰會說他氣色好?短短時間內不可能出現如此變化。

  然後阿齊注意到柯泰紅潤的臉頰,也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自然,就像剛吸飽血的水蛭,表皮光亮,看起來有些鼓脹。

  「看屁啊,我臉上有東西嗎?」柯泰說。

  「你有多久沒照過鏡子了?」

  柯泰不解,偏過頭傾向玻璃窗前的金屬護欄,仔細端詳自己的倒影。

  一抹恐慌逐漸在他的臉上堆疊。他舉起手摸向臉頰,動作卻像把手伸進恐怖箱一般戒慎恐懼。接著他又拉開灰色囚衣的領口,力道強到接縫處都被扯得脫線了。但一連串的自我檢查還沒結束,他還想將整件上衣都脫掉。

  「他是中邪了喔。」王翔說。

  阿齊雖有預料到柯泰的反應,卻沒想到會這麼劇烈。

  後方戒護人員走過來搭住柯泰的肩膀。他有如驚弓之鳥整個人彈了起來,又重重摔回椅子,幸好屁股下那張椅子被牢牢鎖在地面,才不至於翻倒。

  「我沒事,你別碰我!」聽筒裡傳來柯泰對戒護人員的叫喊。他的嘴角微微抽動,再度抬起頭看向阿齊。「你怎麼、怎麼會知道?」

  「我看過坤仔死前的樣子,跟你形容得完全不同。」阿齊說。「他身上起了某種變化,你應該也一樣,對吧?柯泰,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那天坤仔回來看我,我還是不敢相信他出去了,這麼常進犯責房的人。我問他有沒有門路。他跟我說,他做了一個實驗。」

  「實驗?甚麼實驗?」阿齊彷彿在黑暗中看見一道曙光。

  可是柯泰陷入獨自的回憶之中,完全不理會電話另一頭的問話。「他們給他打了針。不是,不是四號仔,它的顏色是黑的,跟以前看過的都不一樣。他說打完以後全身都在癢。他還說,他們拿刀劃他的手。他本來很怕,但是那個傷口馬上就好了。我不相信他。」

  「是怎樣,甚麼實驗?他跟你說甚麼?」王翔聽不到話筒,在一旁著急。

  阿齊比了個禁聲的手勢。

  「他說示範給我看,刀拿出來就直接割在手上了。傷口不大,我還想笑他,可是那個肉就黏在一起了。」柯泰呢喃到一半,瞪大眼睛盯著阿齊。「好像活的一樣!」

  「它再生了?」阿齊脫口而出。

  「再生?對,再生。坤仔說,如果他們又來找人做實驗,我一定要去啊。我以為他唬爛我,但他們真的來了。」

  「你不會真的去了?」阿齊問。

  「我才不敢!」柯泰慌亂搖頭。「可是,大約一個禮拜前吧,他們直接派人過來,給我們所有人都打了針。就像坤仔說得那樣,好癢。然後他們又說、他們說──」

  嗚──嗚──

  會客室牆上警報器突然吹出高頻率哭號,一聲聲衝擊阿齊等人的聽覺神經。

  王翔摀著耳朵,大聲問:「怎麼回事?」

  另一邊的戒護人員也拿起對講機,立即向中央台確認情況。

  只有柯泰完全不驚訝的樣子。他緊盯著自己的手,頭像是吃了很酸的東西一樣不由自主甩動,接著拳頭抬起,感覺不要那隻手似的毫無保留,灌向眼前的防彈玻璃。

  咚。玻璃搖晃,發出驚人巨響。

  疵。骨頭碎裂成了最相襯的和聲。

  血肉噴濺,暴露白骨。玻璃上這顆破碎的拳頭輕而易舉掐住所有人的視線。

  阿齊嚇得做不出反應。即便中間隔著一道強化玻璃,他的臉距離這一拳也不過十五公分而已。但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他發現拳頭上像是爛泥一樣的傷口,已經開始冒出微小的絲狀突起物,就跟在浴室裡看見的那些觸手血塊一樣!它們漸漸糾纏在一起,把外露的骨頭緻密包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治療傷口。

  幾秒鐘的時間,對會客室裡的每個人來說都是無比漫長。

  戒護人員這才從背後抓住發瘋的柯泰,兩隻手臂從下而上繞過他的腋下,死命要把他拖離強化玻璃。

  柯泰任由戒護人員拉扯,依然直直坐在椅子上,讓拳頭繼續黏在那裡。它已經完全癒合了,他的臉上也開始綻出笑容。一個裂到臉頰,看不出是出於狂喜還是刻意偽裝的獰笑。

  阿齊怕得手有些發軟,不小心把話筒掉在桌上。

  話筒裡,傳來不像是從人類口中發出來的古怪笑聲。嘎嘎嘎嘎。在警報器的襯托之下,這笑聲更顯得詭異非常。

  強化玻璃內側的封閉世界,柯泰這時斂起笑容,用一個空無一物的語調說:「他們說,警報響時就要反抗。」

  話筒自柯泰手中掉落。他的身體扭轉一百八十度,身上灰色囚服如擰毛巾般擠出螺旋狀折痕,這個動作也一併掙開戒護人員的束縛。

  戒護人員被這出乎預料的離心力一帶,整個人失去重心,跌坐在地面。他瞪著前方,絲毫不能理解自己看見了甚麼。

  柯泰也不打算給予理解的時間。他再度撲了上去,整顆頭埋進戒護人員的臉上。當他再一次扭過頭時,嘴裡已多了一塊滲血的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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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zurey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