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11.

  窗明几淨的豪華特等病房,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消毒水味稍嫌濃了些。

  一個年輕男人身上罩著水藍色病人袍,卻隱藏不了衣物底下的健美身材。他正趴在地板上,一下接著一下做著伏地挺身。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男人跳了起來,按下手機計時器,雙手插在腰上喘氣。汗水自皮膚表層沁了出來,緩緩浸濕病人袍,在胸前染出一塊更深的藍色。他反手將身後扣子解開,拉掉黏在身上的衣物,展露如雕刻藝術品般的肌肉線條。他的手指輕輕壓在胸膛左側。剛才這麼激烈運動,竟然一點也不痛。難以想像幾個小時以前,才有幾顆子彈從極近的距離發射,打穿這個地方。

  他是唐少廷,逃過死劫的亞洲天王。現在稱呼他必須在頭銜前面再加上「最強運的」四個字。

  中槍的那一刻,他根本連意會到「唉呀我死定了」的時間也沒有,就這麼斷失與世界的連結。再度活過來也幾乎是幾秒鐘之內發生的事,就像眨一下眼睛一樣短暫。電視上說甚麼瀕死之際可以看見生前跑馬燈,死而復生的人甚至宣稱自己上過天堂,全部都是騙人的。

  手機計時器響起,一分鐘休息時間結束,唐少廷趴下來繼續做伏地挺身。

  不過,經紀人再三交代要把這段經歷編成一套故事,將來可能還要寫成書。這讓他非常苦惱,一來是文字從來就不是他在行的東西,二來是他對於那段死亡過程其實一點體會也沒有啊!倒是病房牆上掛著那件演唱會穿的綠色舞衣,光是上頭的小小彈孔就足以說明前一晚有多驚險。搞不好過一段時間可以把它放到網路上拍賣,叫到幾十萬應該都沒問題吧?

  這件舞衣絕對是他演藝生涯中最具紀念意義的戰袍。更特別的是,它上面一共只有七個孔,代表一顆子彈進,一顆子彈出。一顆子彈進,一顆子彈出。一顆子彈進、一顆子彈出。一顆子彈進,然後紮根在他的肩胛骨。

  醫院原本打算動手術將子彈取出來。唐少廷堅持要把它留在體內。「這樣才有故事說嘛!以後歌迷見面會上我還能挑幾個幸運粉絲上台來,讓他們從後面摸摸那顆差點殺了我的子彈。」

  又一組動作結束。唐少廷站起來,輕撫背後埋了一顆子彈的皮膚,感受光滑觸感中那個直徑約莫零點三公分的突起。它像是一顆即將發芽的種子,可是更加堅硬,隱約還帶點熱度。

  正當唐少廷想得出神的時候,一個十分深沉的冷笑聲從門口傳來。

  「唉呀,是不是打擾到你了,需要迴避一下嗎?」

  唐少廷大吃一驚。親身經歷過一次恐怖攻擊,他的隨行安全人員加強了。此刻應該就有兩個人把守在門口,假如沒有經過他和經紀人的允許,不可能直接闖入病房。

  可是。

  唐少廷想起自己沒穿衣服,連忙拉起床上薄毯遮掩身體,視線才迎向站在門邊的人。

  當場嚇軟。

  「大明星你不能行這麼大的禮,我受不起啊。」那個人快步上前扶起唐少廷。

  唐少廷被攙扶著回到床上,瞪大的眼睛不敢離開這個頂著地中海禿頭的男人。前一晚看見他是在強烈的舞台燈光下,這回少了聚光燈加持,才發現他臉上皺紋刻得好深,竟然有一種長者的和藹。

  「教、教授。」唐少廷有些結巴。

  「人家說你是最沒有架子的偶像果然沒錯,我都一個糟老頭了你還記得。怎麼樣大明星,還滿意你的新身體嗎?」教授說。

  「新身體?」

  教授點點頭,那副得意的神情彷彿把自己當成唐少廷的救命恩人。

  「滿意,滿意。謝謝你賜給我這麼好的身體。」唐少廷不知道教授的意圖,只好順著對方的意思講,深怕不小心說錯話又會惹來殺身之禍。

  「太好了,想必你已經測試過了對吧?」教授說。

  唐少廷嘴巴開開,呆愣的一張臉。

  「結果你甚麼都不知道?真是浪費啊浪費,你年紀輕輕的,電視上那甚麼節目,都說你勇於挑戰自我,是個很努力的人。老實說,看到你這樣我有點失望,我以為你早就迫不及待想要測試看看新身體的極限。」教授搖頭,在病房裡繞來繞去,真的像個愛說教的老師。

  「是我的錯,是我不夠努力,拜託不要殺我,求求你放過我。」唐少廷跪回地上,眼眶飆出淚水。

  「我怎麼會殺你?我是有求於你啊。你還記得登台以前,我們的人對你做了甚麼嗎?」

  唐少廷試圖找出那段有如初夜一般混亂的回憶。

  舞台下方,他獨自站在升降平台上調整呼吸,做足心理準備。這不是他第一次在小巨蛋舉行演唱會,可是每次登台前的那幾分鐘,無論即將從哪個位置登場,只要一聽到現場觀眾的歡呼鼓譟,都能令他亢奮非常。

  他閉上眼睛,試著讓心情復歸平靜。視線角落那位綁馬尾的舞台控制員比出手勢,時間還有二十秒。

  後方傳來一陣比他心跳還要快的腳步聲。

  他轉頭看。一群全身黑衣,戴著露眼面罩的彪形大漢衝到身旁架住他。

  這些人是舞群嗎?但是彩排時沒有這個橋段。

  他再一次轉頭看向中控台,舞台控制員已經換了另一個人,也是一個戴面罩的男子。對方沒有情緒的眼珠子看回來,繼續比下倒數手勢,最後十秒鐘。

  「你們是誰?」唐少廷開始有點怕了。

  其中一位面罩男掀起唐少廷的袖子,將裝有深黑液體的針頭扎進他的手臂。

  時間到。

  針筒注空。舞台升起。

  全場爆出狂熱尖叫,震得整座會館嗡嗡作響,直到──

  有一種聲音無論被多麼吵雜的噪音包圍,也有辦法在一瞬間穿透眾人耳膜,沿著聽覺神經直接深入大腦的恐懼中樞。

  槍聲響起。

  意識回到醫院的單人病床邊,這段回憶讓唐少廷止不住發抖,說不出話來。他只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臂。

  教授把唐少廷扶起來。「我們替你注射了一種新藥,現在的你已經變成超級英雄囉,有甚麼事是你平常想做但不能做的嗎?」

  「我不太懂這──」

  「還是要示範一下你才會相信吧?」教授打斷唐少廷的話,蹲下來拉起自己的西裝褲褲管,從大叔特別愛穿的白色過踝長襪中拔出一把兇悍到與他有些不搭調的藍波刀。

  「不、不用,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唐少廷居高臨下看著教授,眼神卻顯得無比謙卑。

  「你別動,這不會很痛。」

  教授按住唐少廷的左腳,下刀極慢,刀尖一寸寸埋入他的腳背。

  唐少廷感覺腳上一陣寒冷,但他怕到不敢掙扎。

  刀鋒穿透腳底,碰到病房地板。教授拖著刀柄開始水平移動,一樣是用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一點一點切開唐少廷的左腳,最後從中趾和無名趾之間出港,把好端端長著五根腳趾的腳掌硬是切成兩大塊肉條。

  痛不痛?

  簡直痛到快要死掉了!

  一口氣哽在唐少廷的喉嚨,逼著他喘出虛弱的叫聲,但在緩慢的劇痛之中,又能感受到一絲愉悅,竟不自覺達到高潮。

  唐少廷覺得下肢輕飄飄的,想起當初還沒那麼紅的時候,曾有一部電影找他演男主角。整部故事講甚麼已經不記得了,不過有個片段讓他始終保持印象。故事的男主角是個不完整的男人,失去生殖器後,為了在性慾上得到滿足,用了尖銳石塊磨擦腳背直到出血,後來也真的成功射出來。又痛又爽,劇本裡是這麼形容的,當時還覺得它在唬爛所以請經紀人推掉,沒想到是一部神作。

  唐少廷癱倒在床上,視線落在自己分裂的腳掌上。它現在就像一塊加了過多起司的披薩,在鮮紅傷口間牽出一條一條的乳酪細絲,慢慢拉回原狀。

  「傷口,癒合了。」語氣不帶一絲興奮,他仍處在高潮後的無力狀態當中,同時還伴隨著一股濃烈的羞恥感,扯了扯薄毯確認有遮住下體。

  「這樣有點概念了吧?關於你的超能力。」教授將藍波刀抹向同一條薄毯,擦去上頭似乎還在爬動的血液團塊。

  唐少廷只能點頭。

  教授看了一眼手表。「我每次時間都控制不好,接下來就長話短說吧。我們需要你替我們做一件事,用這副擁有超能力的身體做一件事。」

  「但是你們想要幾個超級英雄,就能創造出幾個不是嗎?」唐少廷說。

  教授笑著搖頭。「女巫沒辦法替錫人找到他缺乏的東西,可是你可以。你是我們的最後一道保險。相對的,我們也是你的。我是不是還沒告訴你,打進你身體裡的東西有有效期限?要是它們過期了,你猜得出來會怎麼樣吧。」

  唐少廷遲疑幾秒後才聽懂教授的話,本就屈從的態度又放得更低。「我能替你們做任何事,拜託讓我活下去。」

  為了生命,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那些宣稱不怕死的人,只是因為還沒經歷過。

arrow
arrow

    azurey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