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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儘管阿齊極力想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場魔術表演,看到建築物周邊被爆炸威力轟飛的破碎土塊,還是得承認這個如夢似幻的恐怖行動確實發生過。

  爆炸引發的火勢已大抵撲滅。消防員將水帶收整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疲憊不堪。

  根據現場探聽來的消息,炸彈安置地點分布在小巨蛋各側出口,主要目的是為了阻止外人進入,並未對結構體本身造成太大破壞。只是後續疏散的難度也隨之增加,消防員必須用救生錘強行擊破一樓外側玻璃,建立幾個確定不會坍塌的臨時出口,才有辦法讓場館內的受害者安全撤離。

  夜晚的涼意越來越濃,更加挖深了上萬人心中的創口。哭鬧聲、責罵聲,一直持續到凌晨三點鐘才漸漸安靜下來,剩下救援人員繼續穿梭在廢墟間,尋找可能被遺忘在瓦礫堆中的受害者。大批警力也遲至這時候才準備搜索整棟建築,試圖抓住任何一絲與恐怖份子有關的線索。

  談何容易。蒙面歹徒早就隨著教授的華麗謝幕,一同消失在舞台盡頭。至於他們如何在出口炸毀的情況下離開,又是另一個待解的謎。

  身為第一個抵達災難現場的記者,阿齊用最快速度發了幾條即時新聞,點閱數字只能用爆炸了來形容。不過他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就算再怎麼想要減少稿子裡的誇張描述,例如唐少廷死而復生的情景──左胸連中四槍一度氣絕身亡,幸好他的恢復力極佳,目前已經沒有大礙──看起來還是覺得超級沒道理。然而,這種事情本來就毫無邏輯可言。

  說起唐少廷,這個在眾目睽睽下挨槍的大明星確實活過來了。當他以重度傷患的身份率先被擔架抬出來,大搖大擺經過人群間時,粉絲還向他狂熱歡呼,最接近的幾個人甚至伸手想要觸摸這位重生後的聖靈。他也不吝給予回應,除了揮手示意之外,還親吻一位媽媽級粉絲懷中抱著的小嬰兒的額頭。也許下一次再登上舞台,他就會稱自己是上帝的兒子了吧?

  但在這之前,他和他的經紀公司暫時會被當成涉案嫌疑人接受調查,畢竟警方不可能容許恐怖份子擁有讓人質死而復生的能力。相對簡單的辦案方法,當然是把他們通通看作是一夥的,整起恐怖攻擊全是一場策畫好的表演。

  金融大樓門口的景觀水池前,阿齊坐在階梯上,稍早因應緊急狀況而激增的腎上腺素已經差不多耗盡,他現在很想趕快回家倒頭就睡。可是濃濃倦意突然壓過全身,真的必須坐下來休息一會。反正跟安妍打過電話了。

  一個男人默默坐到他身邊。「很少到現場跑新聞喔?」

  阿齊看了一眼,這個人是王翔。

  「嗯。我現在好累,不想說話。」

  「沒問題。」王翔低頭滑起手機,閉嘴的時間大概只維持了兩分鐘。「我看不太懂這段。你說唐少廷中槍了,後來為甚麼又跟個沒事人一樣,你是想說他在台上復活了嗎?」

  「不知道,寫出來你信?」

  「廢話當然信。不過我信不信不是重點,網友信才是真的,越是離譜越要寫得鉅細靡遺啊!」王翔喝了一口從便利商店買的咖啡。

  阿齊沒有回話。

  「喏,第二杯半價,我喝不完。」王翔從紙袋裡拿出另一杯飲料。

  「我不喝咖啡。」

  「正好,這杯是奶茶。」

  「奶茶哪有第二杯半價?」阿齊嘴上提出質疑,還是接下了飲料。他原本打算坐一下就回家,現在拿了人家的好處,總不好甚麼也沒說就走,只好硬開個話頭。「總編老早就說你會過來,怎麼這時候才看到你?」

  「躲起來啦,我怕。」王翔笑了一下。「老總叫我去電影院做挾持現場直播,我一聽說歹徒有槍,馬上拒絕了。然後他又打電話叫我來這裡,本來以為爆炸是因為電線走火甚麼的,誰知道是恐怖攻擊,當然先站遠遠的看看情況啦。你說,這種時候幹嘛逞英雄?」

  「但我聽說你之前甚麼新聞都要搶第一?」

  「在這個圈子甚麼都藏不住噢。是啊,那是以前的事了,和我哥一樣。」王翔把咖啡杯蓋放進水池裡漂,直到快漂走才又撿起來。

  「你哥是記者?這我倒是沒聽說。」

  「大概是因為你從來不跟坐在旁邊的同事講話吧。」王翔靠向背後的階梯。「他叫王飛,早我六、七年入行,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他啊,你想得到的線路應該都跑過了,總之是一個經驗非常豐富的記者。我進媒體圈的第一年是在電視台,那時甚麼也不會,一天到晚被主管罵,簡直震撼教育。是他一直開導我,不然我一定超快就放棄了。從他那裡真的學到很多。

  「兩年前,他到舊金山跑一則旅遊新聞,有個人在他住的飯店裡頭亂開槍。那個渾蛋之前是裡面的員工,被老闆開除以後一直找機會報復。當所有人都在逃命的時候,只有我哥一個人留下,然後他就被打死了。後來相機寄回來,最後幾張照片拍到了模模糊糊的人影,距離很近。比對一下那個人影穿的衣服,應該就是兇手。所以我在想,也許我哥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想逞英雄吧。」

  王翔兩眼發直,可能在看安全島上的樟樹,又或是更遠的地方。雖然從語調上聽不出來,但看他那副喉頭有甚麼東西哽住的模樣,阿齊知道他正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沒有來由,「連死亡都不公平」這句話浮現在阿齊的腦海。他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情緒翻湧的同事,硬擠了半天才說:「我是妹妹。」

  王翔遲疑了一會。「你是想說你有個妹妹?」

  「嗯,我是要說,我的妹妹過世了。」阿齊吞吞吐吐。除了安妍之外,這是是他第一次跟其他人談及自己的家人。

  「多久以前的事?是生病嗎?」王翔說。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是一場意外,警方說的。」

  「這話聽起來有點玄機啊。我說呀,這些悲傷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反正過去了,但我沒想過我們的遭遇會那麼像。不對──」王翔隨即換上一副憂鬱神情。「你有個空姐女友,你竟然有女朋友!這樣說起來,我才是最不幸的人吧。」

  阿齊聽到王翔自嘲的笑聲,知道他又變回那個凡事大而化之的王翔。

  「話說回來,我沒有被警察懷疑犯下一樁殺人案,好像還是比你幸運一點。」

  阿齊來回搓著飲料杯,這才想起早上有個男人的頸動脈在他的手裡瘋狂噴血。他也差點忘了那個男人噴濺在他身上的血液,變形成一隻隻長著觸手的異形。

  「今天太多事了,感覺割喉案是上輩子發生的。」阿齊說。

  「你記不記得我問過你,如果台北市同時傳出隨機殺人案還有恐怖攻擊,你會先寫哪一則新聞?」

  「記得,那時候我反問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冷血。」

  王翔大笑。「記者都這麼冷血的。所以呢?你答案是甚麼?」

  「你還要問啊?」

  水池旁,兩人在台階前坐著。阿齊快想不起來上一次和人打屁聊天是甚麼時候的事。他常常跟安妍聊天,她是他所有開心以及煩惱的集散地,也是他心中認定未來的家人。只不過,男人也總是藏了一小塊秘密無法對女朋友或是老婆講,這塊區域不一定帶有惡意,有時只是不想讓心愛的人擔心而已。

  所以阿齊認為,浴室裡發現的異象可能只能和王翔討論。

  「這真的太誇張,太誇張了!」王翔拼命搖頭。

  「意思是你不相信?」

  王翔整個人跳起來,肢體動作多到像在演話劇。「先是有人被割喉以後流出來的血變成異形,然後又是偶像明星被槍斃以後活了過來,這難道是科幻電影裡面的情節?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單獨發生了,那多半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兩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疊加在一起,那就是超級有可能啊!我好像在說繞口令,但我這樣說你有聽懂嗎?」

  「你想說這兩件事情有關係?」阿齊說。

  「我不知道有沒有關係,但你現在快點打給警察,叫他們驗屍,叫他們把那個死者整個翻過來再驗一次。喔喔還有,可以的話也把唐少廷剖開來驗一驗。」

  「現在都幾點了?」

  「管他的!那些警察不是最愛說,想到甚麼隨時打給我嗎?」王翔裝出一個奇怪的音調。

  阿齊想起那位傲慢的老刑警,不知道告訴他這種事會不會被當成神經病。

  「總之,往好的方面想,最長的一天已經過啦。你就別想太多,要是我的話,現在應該只想趕快回家陪女朋友。」王翔起身伸了個懶腰

  小巨蛋另一頭,天空透出一片漸層的紫。差不多要日出了。

  「希望如此。但我怕,你說的那一天其實還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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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zurey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