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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演唱會現場的高架攝影機掠過看台區,就像一隻盯著獵物的鷹,鎖定在場一萬名觀眾臉上惶恐的表情。轉播畫面最後停在一位女學生的臉上。留著及肩短髮的她此刻已是鼻頭泛紅,眼眶含淚,過了幾秒鐘才從舞台上的投影布幕發現自己成為鏡頭前的主角,整張臉頓時刷成白色,軟倒在椅子上。

  「我好像比你們這位大明星更有魅力喔,有女孩子才看到我出場就昏倒了。」黑西裝男子對著麥克風乾笑幾聲,用手撥了撥光亮頭頂上的稀疏髮絲。

  他的長相再平凡不過了。蒼白的臉上有對細細長眼,拉在眼角的幾道魚尾紋說明這個人有多常笑。他就像每個人的高中數學老師,年過半百還是努力想要和學生們打成一片;也像每戶人家對面住的好鄰居,偶爾出門遇到一定會打招呼。可是每個人也都知道,這種看起來越是無害的普通人,在不被注意的內心角落潛藏了多駭人的陰影。

  「我必須得說喔,教書這麼多年我還沒見過台下坐了這麼多人,難道你都不會怯場嗎?」黑西裝男子拍拍唐少廷的肩膀,但對方兩腳一軟,差點跪了下去。

  他向其中一個持槍歹徒比比手指,立刻有同夥從台下遞了一張椅子上來。

  唐少廷在兩個歹徒的攙扶下坐定,卻早已沒了表達情緒的能力。他僵硬的臉皮像哭又像笑,渾身發軟的模樣好像扶在肩上的手一鬆開,就會直接癱在地上變成一灘爛泥。

  「現場的觀眾朋友,螢幕前的觀眾朋友,各位好。為了這個場合,我本來還準備一份講稿,但剛剛進來的時候,你們知道的,有一場小小的爆破,我就把那張小抄弄丟了。現在要憑印象講出上面的內容,坦白說我還滿沒有把握。」黑西裝男子直視鏡頭,臉上那份從容不迫和他說的完全不一樣。

  「說那麼多還沒跟大家自我介紹。我姓蕭,學生們都叫我蕭教授。你們現在心裡一定納悶,想說哪來的瘋子好端端的幹嘛衝上台,還逼你們在小巨蛋裡聽演講。這樣好了,正題開始前我先來跟大家說個故事。」教授右手微抬,舞台上的燈光隨即變暗,一盞聚光燈打在他身上。

  「加入學院以前,我是一間私立醫院的腦科醫生。我有一個病人,她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女生,長得白白淨淨、挺漂亮的。可是呀,腦子裡有顆瘤。不過就一顆瘤嘛,也不是多大問題,檢查出來也確定是良性的,所以我交代了一些調養方法,還有出現哪些症狀要馬上回診,放心讓她回去了。離開前我告訴她,一定要照著醫生的話做,不然有可能死翹翹喔。」教授故意露出微笑,似乎在等待台下觀眾給予回應。

  鴉雀無聲。

教授也不以為意,繼續說:「你們知道她回我甚麼嗎?她竟然說,醫生,那我寧願死掉。哇,我當時聽到這句話是氣血翻騰心中一把火啊。我那麼努力醫你,你跟我說你想死掉!但我有時候就覺得我的脾氣實在太好了。我耐著性子問她,你有這麼棒的外表,年紀輕輕還有大好人生,怎麼會講這種話呢?她告訴我,醫生,我覺得這世界好不公平,從有記憶以來我爸就是兼好幾份工,養活我們這個家。他辛苦了好久,終於存了點錢能自己開店,感覺一切正要開始變好了。為甚麼他會在這個時候出車禍?為甚麼不幸總是發生在我們身上?為甚麼連死亡都這麼不公平?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選擇自己的死法。」

教授聲音激昂,情緒滿到眼眶。他稍作停歇,再次說話時才恢復成原先的語調。「當時我聽完心頭一震,我不是心理醫生,也知道放任這種負面思考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我趕忙把腦袋裡所有能夠想到的正能量語錄全部灌輸給她,也通知了醫院的輔導師,拜託他們幫忙多關注這個病人。女孩後來離開診間,我以為問題解決啦,結果,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一陣子之後,有天下午我在休息室看新聞才知道她過世了。你們猜猜她的死因是甚麼。」

「不,不是自殺,」教授搖了搖頭。「是腦瘤。」

  凝重空氣沉降在小巨蛋的周圍。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雖然是帶著武器的恐怖份子,說起話來的確有種魔力。阿齊聽著教授的故事,不自覺跟著陷入悲傷的情緒之中,有種無奈迫使他必須緊閉起嘴巴,才不會忍不住嘆出聲來。

  但,身旁有其他民眾替他分擔了這一聲唉。

  教授的演講仍在進行。「你們可能會疑惑那不是良性腫瘤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我想等有機會再說。不過女孩的話至今還在我的耳朵旁邊縈迴,為甚麼連死亡都不公平?這句話我想了好久,直到我加入學院,總算把它給理出個頭緒來了。與其說是死亡不公平,不如說,所有的不公平都是源自死亡吧。我們努力工作賺錢,就是不想讓自己餓死,卻也因此產生了階級差異,開始剝削別人。我們信仰上帝,做善事積陰德,不外乎是嚮往死後還有個美麗世界,卻也因此出現了宗教差異,開始排除異己。既然如此,抱歉,我現在才要切入正題,既然如此,我們不要死不就好了嗎?」

  教授兩手一攤,說得理直氣壯,好像講出一個從來沒有人想過的大道理。他用一對殷切期盼的眼神看向觀眾。

  然而每個人臉上堆滿了疑惑,包括同在一個舞台上,坐在那邊的亞洲天王唐少廷。他似乎也忘了自己偶像明星的身份,嘴巴開開望著站在身旁的教授。

  「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很難理解,沒關係,這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教授從蒙面同夥的手裡接過槍,隨意抬手,扣下扳機,在唐少廷還來不及做出驚訝表情之前就朝他的胸口射擊。

  懾人槍響,全自動手槍接連擊發,無情的子彈快速打穿唐少廷的身體,從左胸下緣一路連到鎖骨,打出四個微小卻致命的彈孔。

  演唱會現場的觀眾,小巨蛋外頭的人群,無一不被眼前景象嚇得倒抽一口氣,然後隨著唐少廷綠色亮片舞衣上暈染開來的深色,爆出一陣撕心裂膽的尖叫。

  教授拿起麥克風,露出有點歉然的笑容。「對不起,我實在不太會用槍。」

  阿齊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這群恐怖份子當著所有粉絲的面,不,一定有人拿著手機正在進行網路直播,等於是當著全球民眾的面前,把當紅偶像歌手在舞台上處決。怎麼有罪犯如此喪心病狂。

  人群間,有人蹲下來抱頭痛哭,有人啐出憤怒咒罵,還有人嘻嘻笑了起來。沒有人說得上這時候哪一種反應才是適切的。可是接下來在舞台上發生的事,恐怕就連叫喚神明的名諱也只能算是勉強合宜。

  已經死透不動,嘴角帶著血痕的唐少廷突然挺起身,四肢連同頭部一併猛烈抖動,速度快到邊緣產生了殘影。這個動作維持數秒鐘左右,接著他的眼睛驟然睜開,整個人猶如坐到電椅般瞬間彈起,好像剛才的死亡不曾發生,連原先腿軟無助的狀態都不復存在。

  唐少廷用一張驚愕的臉孔看向教授,又看向台下觀眾,最後才想起甚麼似的,撕開彈孔處還在冒煙的綠色舞衣,袒露出結實的胸膛。

  古銅色皮膚上連一個傷口也沒有。

  教授往前站了一步。「既然如此,為甚麼我們不要死就好了呢?我是教授,學院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案,謝謝各位。」

  教授一個欠身,下台鞠躬。

  錯愕的空白不知持續了多久,場館裡開始有人鼓掌,起先稀稀落落,不久後變成全場觀眾熱情拍手歡呼。小巨蛋外頭的民眾也看得一愣一愣,有幾個人跟著叫好,也有人低聲問說:「這些都是套好招的嗎?」

  阿齊的視線依然盯著螢幕,發現鏡頭固定在同一個角度,顯然已沒有人操縱。舞台上的武裝份子全數撤離,教授也不見人影,只留下唐少廷一人站在原地,獨自擦去嘴角血跡。

  警笛鳴叫聲,這時才從很遠的地方響起。

  阿齊還搞不清楚這一晚發生的事到底是真實的恐怖攻擊?或者只是一場精心安排出來的黑色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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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zurey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