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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阿齊還沒走出巷口,已經被馬路另一頭的滿目瘡痍給震撼住了。小巨蛋外圍濃煙瀰漫,散發嗆人惡臭。噴濺出來的火星燒到電線杆上的布幔廣告,現在只剩一絲絲焦黑的纖維掛在鐵架上隨風飄搖。

  一樓商場徹底被炸成廢墟。便利商店招牌傾倒在地,閃著瀕臨死亡的最後一絲光亮。外頭露天咖啡座的桌椅則被爆破刮起的強風給掀飛,連帶扳斷桌上用來遮陽擋雨的大傘。人行道上有個人被歪折射出的金屬傘骨貫穿身體,他似乎還保有意識,勉強能把自己撐起來,但搖晃幾步後又墜回地上。

  此刻,敦化北路安全島上種植的樟樹就像陰陽兩界的分隔線,將人間與煉獄區隔開來。未受波及的這一側,人們好像只要在路旁豎起耳朵聽,就能聽見對面傳來陣陣淒厲慘叫。

  這時沒人管甚麼交通規則了。好幾輛車無視紅燈硬闖過路口,也有人無視車行方向硬是迴轉,都是為了盡快逃離小巨蛋周邊區域,畢竟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第二波爆炸。

  然而也有很多人無法抗拒心裡的好奇,直接把車子停在馬路中央,搖下車窗拿出手機錄影。

  事發那麼久了,還沒聽見消防車的聲音。阿齊撥了幾個一般時候不會想要用到的電話號碼,但不管是警察局還是消防隊,通通都在忙線中。

  下樓以前,他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讓安妍從驚嚇中穩定下來。儘管平時他都是接受照顧比較多的那一方,災難來臨時,男人骨子裡愛逞強的天性還是發揮出來,不顧安妍反對堅持要下來看看怎麼回事。當然,他保證如果有危險的話就不會靠得太近。可是看見這麼嚴重的爆炸場景,救難人員又遲遲連絡不上,要是還有民眾困在建築物裡頭,絕對需要人手幫忙。

  阿齊跨越安全島,來到小巨蛋的北側大門前。距離變近,親臨災難現場的體會又更加強烈了。這裡宛如煉獄的入口,火光不時從漆黑的建築物裡迸發而出,門口也持續湧出令人難以呼吸的灼熱空氣,嚇退每一個妄想進去救人的英雄。

  這時,一個被燻得全身黑的男人拖著某樣沉重的物體從大門跑出來。

  逃難者配上斷垣殘壁,眼前場景讓阿齊有種台北市已經淪為戰場的錯覺。他隨即把多餘的念頭放下,衝上前去想要幫忙,然後發現,身旁還有幾個跟他一樣熱心的民眾。

  「為甚麼會爆炸?裡面還有很多人嗎?」阿齊朝逃難的男人大喊。

  男人抬起頭,一雙眼睛好像看著阿齊,卻又好像沒有對焦。

  阿齊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此渙散的眼神。

  男人又呆滯了幾秒鐘,突然崩潰哭叫:「你們別進去!他們好多人,手上都有槍。裡面的人都會被他們殺掉的,快跑,你們也趕快跑!」

  男人哭著往前跑,手裡拉著的東西堅持不放掉。

  阿齊終於看出來,地上那團焦黑中帶點鮮紅的物體竟然是一個人,一個腰部以下失蹤,被炸得僅剩下半截的人。這半具焦屍被男人一路拖行,背部燒到壞死的皮膚沿路剝落,在遍布灰塵與碎磚頭的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紅。

  葬身火場永遠是最痛苦的死法。阿齊看了不由得鼻酸,連忙轉頭迴避。

  從第一聲爆炸響起,已經過了二十多分鐘。現場依然沒看見一輛警車、消防車,或是救護車,甚至連警笛聲也沒聽見。長久以來人民仰賴的治安網絡,此時彷彿不曾存在過一樣。

  小巨蛋裡有武裝份子的消息很快在人群間傳開,發揮十足的恫嚇效果。原本打算進去救人的民眾紛紛逃離大門,退到一條馬路之外觀望。不管怎麼說,爆炸起火的危險性是一回事,拿槍帶著炸藥的恐怖份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阿齊也退到對面的金融大樓前。

  手機響起,他看見是總編輯打來的,第一反應還想把電話掛掉,但現在是非常時期,還是有必要回報狀況。他滑開通話鈕。

  「他媽的!」對方劈頭就是一句髒話。「莊睦齊你知道發生甚麼事嗎?」

  「小巨蛋爆炸了。」

  「對,你人在哪?我剛剛打那麼多通幹嘛不接?算了,你現在趕快過去。」

  「總編,我已經在這裡了。」

  「怎麼那麼快?那是為甚麼會爆炸?該不會也是有人攻擊吧?」

  阿齊愣住了。「也?也是甚麼意思?」

  「你沒在看新聞?半個小時前有個瘋子在忠孝復興站亂開槍,後來馬上又有個女的脅持電影院,到現在還在跟警方對峙。這些人全都瘋了。」電話另一頭傳來總編輯拍桌子的聲音。

  「全在同一個時間?這顯然是一場有計畫的恐怖攻擊!」阿齊說。

  「少廢話了,你隨便拍幾張照片,趕快寫幾篇快訊給我。還有我把王翔也派過去了,你們自己小心點。真是,出了這麼大的事人都不夠用了,好端端學人家搞甚麼恐怖攻擊──」總編輯話說到一半自己就把電話掛了。

  這樣就能解釋為甚麼遲遲看不見警車了。一連串攻擊事件集中在同一個晚上發生,目的絕對是分散警力。從目前已知恐怖份子的動員規模來看,忠孝復興站槍擊案還有電影院挾持人質全是幌子,真正目標應該就在小巨蛋。

  當人們普遍認為,恐怖主義距離台灣這樣一個在國際上被邊緣化的小島還很遙遠時,阿齊抱持著不同想法。自從全球反恐戰爭結束後,跨國恐怖份子貌似遭受壓制,實際上他們就像這個世界的一面鏡子,映照出每個國家的黑暗面。從此以後,各國相繼出現在地化的恐怖組織,他們也許懷抱不同的理念,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不過他們全部承襲了同樣的行事手段:為達目的,訴諸恐懼。

  而今,這份恐懼正在感染台灣。

  擠在金融大樓外頭的群眾同一時間發出驚呼。

  阿齊順著眾人的目光,看見小巨蛋外牆上原本還在放映汽車廣告的大型LED看板,這時畫面切換,鏡頭呈四十五度角由上往下拍攝一個偌大的半圓形空間,外圍一圈扇形座位區坐滿了人,不少人手裡還拿著五顏六色的自製手板。全場觀眾視線交會在半圓形的中心,那是一座閃著綠色螢光的方形舞台。

  這是小巨蛋的場館現場,今晚正在舉辦新一代亞洲天王唐少廷的演唱會。

  平常要是能從外牆LED看板欣賞到裡面正在進行的演唱會,路人鐵定會覺得撿到便宜,搞不好還會興奮叫出來。但是此時在小巨蛋外頭,人群的尖叫聲中只帶有一種情緒,那就是恐慌。因為他們看到LED看板上,大明星站在舞池中央,臉色在舞台燈光照射下顯得綠得可怕,額頭也早被汗浸濕。他的視線望向遙遠的觀眾席,有種說不出來的茫然,彷彿無法理解為甚麼辦一個演唱會,會跑出一群戴著露眼面罩的歹徒拿槍指著他。

  舞台深處,一位頂著地中海禿頭的男子緩緩走上前。他穿著整套黑色西裝,每個腳步都踏得很輕,感覺鞋底從沒接觸過地面似的。場館內外也像是為了求證他有沒有腳步聲而隨之安靜。最後他走到唐少廷身旁停住,先是對大明星微笑點了點頭,然後拿起麥克風面對觀眾。

  「朋友們,晚安。」

  嗓音狡詐如魔鬼,欲將聽者誘進永無破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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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zurey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