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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公寓電梯緩緩上升,搖晃之間金屬結構拍動出不牢靠的聲音。

  阿齊幾乎貼在電梯門邊站著,來回用指背輕敲門框。死定了,這個時間絕對不是路上塞車之類的藉口可以蒙混過去的。離開警局前,他打了通電話回家,告訴安妍在公車上發生的事。她不管阿齊再三保證沒有受傷,堅持要他立刻回家。

  但他沒有照做。

  電梯門一開,阿齊踏著最快的步伐來到出租套房門前。他搓著手裡漸漸加溫的鑰匙,在腦中擬出一套適當的藉口及道歉,以換取獲得原諒的一絲可能。

  門先打開了。

  安妍脹紅的小臉出現在門後,不發一語,眼角還殘留一點濕濕的淚痕。但她兩隻手插在腰上,站位完全擋在門中間。這個身體語言很明顯了,她不打算讓阿齊進去。

  看到女友吃了炸藥般的反應,阿齊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門裡門外,兩個人就這麼互看對方,直到遠方傳來微弱的警笛聲,他才覺得應該打破沉默。

  「我回來了。」

  「不然你是要出去嗎?也不知道接電話,你到底跑去哪了?」安妍說。

  「對不起──」阿齊跨進門內想摟住安妍。她馬上掙脫開來。

  「你是不是又回公司去了?欸,今天不是平常時候耶,你搭的公車上有人死了,有沒有想過我會擔心?這是一個對不起就能解決的嗎?」

  「所以我第一時間就跟你報平安啦。你知道我這工作是這樣,有時候沒辦法選擇甚麼時候下班。你先不要兇了好不好?」

  「好啊,那我以後也不講了,反正你沒把我當一回事。」安妍甩頭回到客廳。

  阿齊關上家門,看著女友用夾帶憤怒的墜勢倒向沙發,拿起遙控器亂轉。既然好好道歉沒有用,他只能採取第二步,用她可能感興趣的話題轉移怒氣。

  「可是這案子真的很奇怪,你知道我去查死者的身分發現甚麼嗎?」

  「我還真不想知道耶。新聞都報了,你也只會第一時間回公司告訴其他人,我只是順便的嘛,不需要你特地告訴我。」安妍擺出一張冰冷的臉孔。

  「那我還有一個最新情報,真的全世界只告訴妳一個人喔!」阿齊知道這句話永遠是最管用的咒語,安妍對任何限量版的東西都沒有抵抗力。

  眼看女友表情緩和下來,儘管嘴唇還噘得有些任性,大致來說已經恢復到可以溝通的狀態。阿齊把他從早上事發,一直到在總編輯辦公室裡接到神秘電話的經過完整說出來。

  安妍聽完表情凝重。「如果這通電話跟割喉案有關,對方有沒有可能就是兇手,不然他幹嘛打給你?而且他怎麼知道你是誰?你在現場有看見他的臉嗎?」

  「別說看見了,我連這案子有沒有兇手都很懷疑,那個人在我背後死得無聲無息。」

  「齊,我覺得這很恐怖,你能不能暫時先別回公司?」

  「我有跟總編說了,這陣子不會進辦公室。」阿齊打算先不告訴安妍他不進辦公室的原因。

  「接下來我排班也會比較密,不在的時候你會好好的嗎?」

  「當然,我又不是小孩子。只是,我在想該不該把電話的事情告訴警察。」

  「那是警察的工作呀!如果真有甚麼不對勁他們自己會查,這種事不需要你跟他們說啦。你就好好放個假,等事情過去再回去上班就好,那麼拼薪水也不會比較多。」

  「嗯,有道理。」嘴上同意,但阿齊心裡有不同的想法。

  安妍很滿意於阿齊的回答,主動靠在男友身上,脫去他的外套和上衣。「你趕快去洗澡吧。不知道這時候哪裡有賣幾片柚子葉……」

  「要柚子葉幹嘛?」

  「去霉氣啊!你一回來整個人都是黑的,哪天有空我再帶你去廟裡拜拜。」

  「妳好像媽媽。」阿齊笑了。

  「我就是要來照顧你的。」安妍也回了一個令人安心的笑容。

  浴室裡,淋浴間的磁磚牆面上長了點點霉斑。蓮蓬頭灑下微弱的霧狀水花。

  阿齊光著身子縮在角落,慢慢等待熱水器把水加熱。從目前的水溫推測,這個過程可能還要再等個幾分鐘。沒辦法,將近四十年的老公寓,屋子裡大部分家電都是房東提供,很難要求它們管用到哪去。瓦斯爐平均要轉到第六次才會點著火,冷氣機則是開啟後要轟轟運轉個一陣子才能感覺到些許涼意。

  他和安妍交往也超過十年了,兩人共同存下一點積蓄。然而台北市的房價結構自十年前喊著即將泡沫化至今,依然沒有一絲鬆動的跡象。他們還是無法擁有自己的房子,而這可能也是他們遲遲沒有結婚的原因。

  水好不容易變熱了。阿齊站在蓮蓬頭底下,重重吐了一口氣,一整天的緊繃到此刻才得以放鬆。也許安妍說得對,割喉案在眼前發生又怎樣,調查工作是警方的職責,何必淌這灘渾水?

  不過,陳國坤的死狀仍深深刻進阿齊的腦海。回想起來,那在死前一秒還極力想要撐開的嘴巴,單純只是為了求救,還是其實想要傳達甚麼?這個念頭像顆石頭壓在阿齊的胸口,不特別重,卻足以讓他做甚麼都心神不寧。

  循著日常洗澡的規律動作,阿齊不知不覺中已把肥皂塗滿全身。當他正準備打開水龍頭時,卻發現手上一團團泡沫中,夾雜著暗紅色的微小不明物體,它們只有米粒般大小,構造分成兩部分,一半呈現柱狀體,類似植物的莖,末端像尾巴一樣微微翹起。另一半則連接著柱狀體的頂端,綻放出四、五條觸手狀的延伸物。這些伸出來的觸手順著水流漂蕩搖擺,感覺還有生命。

  阿齊把手中不明物體連同泡沫一起沖掉,又捧起一把水湊近眼前觀察。這是出於他的第一直覺。一隻隻暗紅色的小手絕對是某種微生物,大概是公寓水塔太久沒清洗才會這樣。但,手裡這把水清澈透明,甚麼也沒有。

  重複了幾次捧水動作,還是沒看見暗紅色小手。阿齊把水龍頭關起來,退到淋浴間玻璃拉門的邊緣。他觀察到有幾個紅色小點順著殘留在身上的水珠,從小腿內側滑到足弓凹陷處。

  身體的直接反應比思考還要快,阿齊迅速朝背上摸去,不出所料,這些不明物體來自他的身體,背上皮膚失去平常的平滑觸感,反而多了一些粗糙的阻礙,有點像把白膠塗抹在手上,任其風乾後結成一層薄膜的那種感覺。

  阿齊站到洗手台前,擦去覆蓋在鏡面上的白霧。鏡子裡的他臉上堆滿困惑,視線牢牢盯著背後那一整片暗紅色物質。它看起來像是一塊剛扒下來的毛皮。

  他伸手摳下一小塊,感覺跟痂皮差不多,但只要仔細端詳,便能發現這塊痂皮是由無數隻小手匯聚而成。它們糾結、纏繞在一起,每一隻都像是曾經富有生命的個體,以觸手緊勾住彼此共生共存,直到碰上無法抵擋的災難才集體死亡,分崩離析。

  他頓時覺得一陣噁心,跳回淋浴間拿肥皂往背上又搓又刷,想把這些怪東西全數洗去。隨著背上的觸手團塊一片片崩落,指尖觸及的皮膚不再帶有異物感,他才漸漸恢復冷靜。這些暗紅色物質很像是大量出血後凝結而成的血塊,會不會是陳國坤的血?可是就算是乾掉的血液,也不會變成這副模樣,正常人的身體流不出這種東西。

  正常人?一個瘋狂念頭從阿齊的思考邏輯中跳出來。有沒有可能這起公車割喉案從頭到尾都想錯了,真正謎團並非兇手是誰,而是圍繞在死者身上。

  看著水流挾著暗紅碎塊漂過淋浴間地板。它們旋轉,捲入排水孔。假如這些令人作嘔的東西是重要證據的話,現在不就葬送破案的關鍵了嗎?

  阿齊裹上毛巾,身體還來不及擦乾就衝出浴室。

  「安妍,我剛剛穿的那件外套呢?」他在客廳裡大喊。

  「丟洗衣機啦,幹嘛?」安妍從陽台探出頭來。「你就算不冷也穿件衣服好不好,會感冒耶!」

  「先別洗,有東西在外套上!」阿齊跑到陽台,洗衣機正在放水,裡面塞了滿滿衣服。他抓起最上面幾件安妍的空服員制服,繼續朝下面撈。

  「我都有摸過口袋,沒東西啊。」安妍說。

  衣物泡過水後全部糾結在一塊,一下子很難找到今天穿的外套。

  「我幫你找啦,你先把電源關起來不就好了。」安妍把阿齊擠開,按鈕停下運轉中的洗衣機。

  「那件外套上有血,割喉案死者的血。他倒在我身上的時候流下來的。我剛才洗澡想到有哪裡怪怪的,說不定那些血會是線索。」阿齊迴避在淋浴間裡的發現,省得安妍又要一陣大呼小叫。

  可惜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能讓安妍大呼小叫。她本來在幫阿齊找衣服,這時停下動作瞪著他。「你怎麼沒跟我說他倒在你身上?新聞上說他當時脅持了一個人質,那個人該不會是你吧!莊睦齊,我以為你只是剛好在現場。」

  「我不想讓妳擔心。」

  「難怪警方留你那麼久,這有多嚴重你知道嗎?而且你不是才答應我要好好放假,為甚麼又在找甚麼線索?」安妍氣得動作越來越大,兩隻手隨著情緒擺動拍得洗衣機裡的水啪啪作響。「等一下,所以外套上面那一大片黑黑的是血?」

  阿齊點頭。

  安妍別開頭,扶著陽台欄杆連續乾嘔了好幾聲。她是一個超容易想吐的人。一整個早上沒吃東西,想吐。同事請假害她臨時被抓飛,想吐。被討厭的乘客死纏爛打,想吐。睡前消夜不小心吃太多,那倒不會。

  「你真的很過份耶,幹嘛不先跟我說,我還在那邊研究是甚麼東西,我還聞了耶!」安妍鼓著臉,不停深呼吸壓下作嘔的感覺。

  「對不起,但那看起來不就髒髒的,一般來說不會有人想去聞啊。」阿齊拍撫她的背,差點忍不住笑出聲,趕緊鑽回洗衣機前面假裝找外套。

  忽然,安妍發出高分貝尖叫。

  「怎麼了?」從一早到現在的連番折騰,阿齊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快要彈性疲乏了。可是安妍這聲尖叫依然讓他瞬間進入警戒。

  「樓下,有人在偷看我們。」

  「有人偷看妳還叫那麼大聲,他在哪裡?」阿齊壓著安妍蹲下。

  「郵筒旁邊。」安妍也放低音量。

  阿齊動作輕緩,從欄杆縫隙中探起頭來偷瞄。郵筒附近甚麼人也沒有,整條巷子靜悄悄的。

  他們租的公寓位在住商混合區,附近住戶不少,偶爾有人經過朝樓上瞄一眼倒也沒甚麼。要不是早上才碰到兇殺案,還有現場那輛形跡可疑的黑色凌志,阿齊也不會那麼大反應。他再一次從巷口掃視到巷尾,確認一個人影也沒有,慢慢從半蹲的姿勢站起來。

  「妳是不是看錯了?哪有人在──」

  巷口兩棟高大的商辦建築物之間射來一道橘紅色火光。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馬路的另一頭,有甚麼比煙火還要盛大的東西正在迸發。

  碰!碰!碰!碰!

  還抽不出時間細想這幾道火光的來歷,就聽見空氣中連續爆出讓胸膛也為之震動的吼聲。如果說從電視機裡收看跨年夜煙火轉播的音量是百分之十,那麼這一連串爆發,絕對是足以把喇叭炸了又炸的百分之百。

  暖風呼嘯而來,安妍整個人縮在陽台角落,即使抓著欄杆也抗拒不了地板傳來永無休止般的顫抖,害得她差點摔進洗衣機後方的狹小空間。阿齊及時伸手拉住她。

  隔了許久,巨響導致的耳鳴漸漸退去。阿齊揉著耳朵,發覺整條巷子的汽車警報器都在暴動。他感覺手裡握著安妍的小手微微抽搐,他看向她,脆弱的女孩撥開凌亂的頭髮,唇間勉強抿出了幾個字。

  「發生甚麼事?」

  阿齊看著隔一條馬路的那棟巨型圓頂建築物,上方黑煙升騰。

  「小巨蛋,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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