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七人座箱型車裡一片昏暗，女孩低頭靠在後座窗邊，用手捧起從隧道兩旁斷斷續續灑進來的橘黃色燈光，也照亮了她手腕上一道道浮凸的疤痕。忽明忽暗，她撫摸著這些傷痕，這個習慣有多少年了。
每當她猶豫不決的時候，都會藉著疤痕的觸感，提醒自己不要心軟。也是在這份堅毅的驅使下，她才有辦法在逃家的那一天，將刀子深深埋進繼父的胸膛。只是，當初那些讓她鼓起勇氣的疤痕，現在怎麼發揮不了作用了？在這個關鍵時刻，她真的很需要支持的力量。
箱型車裡坐了四個人。女孩身旁有位留著平頭、黑眼圈深得嚇人的男孩。一路上他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也不在乎根本沒人搭理他的話。
「你不覺得刺激嗎？我一收到實習通知可是興奮到睡不著覺欸！」黑眼圈男孩歪著身體靠向女孩。「你怎麼啦？幹嘛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跟你說，我的任務地點在忠孝復興耶，超、多、人的啦！」
女孩看都不看他一眼。
「都不講話，你真的很無趣耶！」黑眼圈男孩從衣服裡掏出一把槍，把玩間發出令人緊張的器械聲。
「槍收起來，那不是玩具。」坐在副駕駛座的男人低聲說。
「我要摸著它才能安撫我的情緒。助教，你們都不會興奮嗎？要是我也可以去演唱會就好了，你們想喔，當著所有歌迷的面前把他們偶像的腦袋給轟了，這不是很好玩嗎？」黑眼圈男孩一陣怪笑。
「閉嘴，這是很重要的任務，別把它當成電腦遊戲。而且，殺人也不是我們的目的，你再亂講話就叫你回去。」助教喝斥。
黑眼圈男孩裝出一副小孩子偷吃糖被抓到的委屈臉，不再說話了。
助教撥通電話，向其他不在車上的夥伴確認行動目標。
女孩不動聲色，偷偷將注意力放到他的對話上。
「A組從北側入口進去，直接攻向舞台區，狙擊手上燈具架，別讓任何人有機會接近舞台。B組把守出入口，一個觀眾也不能逃出會場，更不能讓人進來。還有C組，用最快的速度占領場館辦公室進行轉播，我要外面的人知道裡面發生甚麼事。」他稍作停頓，似乎在聽電話另一頭的人說話，然後又繼續說：「那就別浪費時間，直接炸進去，我們不能出任何差錯。」
掛掉電話後，助教轉頭對箱型車裡的夥伴說：「相比之下，你們或許會覺得自己的行動只是枝微末節，但不是這樣的，每位成員都有關鍵性的作用。如果說這是一場表演，你們就是負責拉開布幕的人，沒有你們，就不會有後續的成果。即使一開始會被所有人唾罵，被所有人不諒解，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我們正在改變世界。我們是學院的草創成員，必須用鮮血鋪下坦途！」
黑眼圈男孩隨即發出高亢歡呼作為回應。
女孩的頭垂得更低。她很想在這個時候提出疑問，可是這樣可能會讓別人有樣學樣，跟著挑戰助教的領導權力。她不能這樣做。她不能讓他難堪。
隧道已經走完，橘黃色燈光被閃著藍白紅綠的多彩霓虹取代。箱型車又駛過一兩個車來人往的路口，最後在兩棟建築物中間的通連空橋底下停車。
這是女孩被分配到的地點，全台北市百貨公司最密集的區域。
「第一站，趕快，時間有點拖到了。」駕駛說。
女孩感覺全車夥伴都在看她，等著她下車。她卻還沒做好準備，右腳忍不住踩出焦躁的節拍，原本抓著疤痕的手也摳得更緊了。
助教對駕駛說：「往前開一點，到人少一點的地方。」
待箱型車再次停下，助教先一步跳出車外，從外面將女孩身側滑門拉開。他的右手伸向她，做出一個類似邀舞的手勢。「小雅，手給我。」
女孩不是一直都叫小雅，至少在加入學院以前沒人這麼叫過她。她曾經有過許多種稱呼。她的繼父叫她拖油瓶。鄰居叫她小偷。數不清能不能算是男友的男人最後都叫她婊子。好不容易，她找到一個願意接納她、讓她能像個正常學生一樣學習的地方。她有了新的身份，而大家也開始叫她真正的名字，小雅。
她好矛盾。受到學院照顧這麼長一段時間，她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事情回報。現在有機會付出了，心裡卻有些捨不得。她看著助教的手看到出神，依然坐在車上，感嘆幸福為何如此短暫。
「小雅，時間到了，我們還要去下一站。」助教說。
她終於拉著他的手跳下車，一下車後，立刻把大衣拉鍊拉上。其實外面氣溫不會很低，她只是想用厚重衣物遮掩藏在底下的東西。
她不知該讓視線投向哪裡，飄移一會後停在男人的胸口。
「助教──」
「我在聽，有甚麼話就說吧。」
「為甚麼非得是我？」小雅低著頭說。「我知道這樣說很自私，但是能跟大家一起訓練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能不能下一次、下一次再讓我參加行動？」
她的眼眶快要鎖不住滿溢的淚水。
「別哭了，好多人在看。」助教牽著小雅的手一直沒有放開，這時輕輕撫過她腕上的疤痕。
感覺好溫暖。她眨眨眼擠掉淚，抿起嘴唇整理情緒。
「會選擇你們，是因為你們表現優秀。對我也是一樣，第一次大型任務就由我帶隊，是因為我的身分，也是因為院長相信我，我不能搞砸。這樣吧，待會你跟著車子回去，下次準備好了再出來。不過，可能就不是我帶隊了。」
助教露出一個舒緩的笑容。
他比小雅高一個頭。站在他身旁，讓她有種以前沒有體會過，被人照顧的感覺。然而她也看得出來，此刻他的溫柔包藏了一份更堅定的意志。他是打從心裡相信，他們正在做的事情是對的。
「那我的任務怎麼辦？」小雅說。
「所有人手都調去那邊了，我會跟院長回報，你的位置由我頂替，別擔心。」
「不行，不行。」小雅拼命搖頭。「沒了你行動要怎麼辦，學院還需要你。」
「沒有人是不可以取代的。我倒下了，很快會有另一個人接替，說不定就是你。小雅，你知道大家都對你的成績很滿意。好啦，說太多了，快進去吧，別耽誤時間。」助教把小雅往車裡推。
「不要。如果要你代替我，那我寧願自己去。」小雅拭去臉頰上的淚，同時拍向腹部兩側，作為最後的裝備檢查。或者，這也只是一個象徵性的動作，假裝她已經下定決心。「沒有人不可取代，但每個人都很重要，你說的。」
「嗯，妳很勇敢，我會記得帶過這麼優秀的學生。」助教說。
「我也會永遠記得你。」小雅的聲音只有自己的鼻子才聽得到。
助教拉開副駕駛座車門。關門之前，車裡還傳出黑眼圈男孩的抱怨。
箱型車加速開走，沒人回頭望向小雅，就這麼消失在霓虹染色的道路盡頭。
小雅目送最後一個愛上，也不曾對他失望的男人，眼眶又忍不住泛滿淚水。她轉身朝前方一棟低矮的建築物走去，自言自語。
「到頭來，還是要一個人看電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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