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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九個小時的詢問過去了,警方找不到阿齊涉案的證據,勉強同意這起案件與他無關。但也僅是程序上而已。步出警局大門前,老刑警還特地從裡面出來叫住他說:「這陣子可能還需要你協助調查,請暫時別離開台灣。」

  如果把這句翻成白話,大概就是「我們還在懷疑你」的意思吧。

  回到公司已是晚上七點多。新聞大樓一如往常燈火通明,開放式的辦公空間可以看見每位員工的工作情形。此時,幾位夜班同事正盯著懸吊起來的電視機目不轉睛,沒人注意到阿齊走進來。

  每一家電視台都在報導早上那起詭異的公車割喉案。新聞畫面左上角的小框框裡,播放案發當時公車上的監視器鏡頭。它的角度理應俯瞰公車後門,記錄所有上下車乘客的表情及動作。如今畫面卻是全然的黑。從客運公司人員受訪時的閃爍表情,也很難說這個錯誤是因為設備疏於保養,還是有人蓄意破壞。

  「雖然監視器沒有拍下事發經過,當時同在公車上有其他民眾用手機把這個驚險瞬間全部錄了下來,我們一起來看看這段影片。」新聞現場從主播的臉部特寫切換到一個畫質還算清晰的畫面。

  劇烈晃動的視角中,拍下割喉案死者的背影。他不時回過頭看向車內乘客,深怕其他人趁機偷襲。他的臉上夾雜著疲憊、慌張、還有害怕等多重情緒。但就在他即將跟隨人質的腳步走下公車時,突然像被電流通過身體般,整個人抖了一下,接著就往前直直墜落。

  死者跌出車外,車內乘客在集體驚叫聲中一湧向前,包括那名拍攝的民眾。當鏡頭從公車上再次照向死者的身軀時,他已沒了動靜,而這個過程不過短短五秒鐘而已,畫面並未捕捉到任何可疑人物。

  阿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胸口有股鬱悶積聚難消。他原本以為要是有人提供事發當時的錄像,或許可以拍到一些蛛絲馬跡,間接降低他的嫌疑。只是隨著這段影片曝光,想要證明清白似乎越來越難。

  鏡頭重回攝影棚,主播微微點頭後繼續播報:「警方表示,這名四十八歲陳姓死者除了喉部一處長達十二公分的致命刀傷,左手掌心也有個不足一公分的刀口。巧合的是,死者過去有殺人、搶劫、毒品前科,也曾犯下割喉殺人案,被判處二十年有期徒刑。最近他才假釋出獄,又在光天化日下行搶,沒想到反而遭人離奇割喉。這起案件以相同手法將當年的兇手予以制裁,究竟是老天有眼?還是有心人士籌備已久的復仇?目前警方沒有透露更多細節。」

  阿齊打開瀏覽器,在搜尋欄位輸入死者的姓名,一張張打滿馬賽克的新聞照片呈現眼前。一位受害婦人倒在血泊當中,從她那肢體不自然扭曲的死狀,看得出事情發生時她所經歷的掙扎與痛苦。當年的兇手陳國坤,也就是今天這起公車割喉案的陳姓死者,由於吸毒後精神恍惚,拿著刀在街上遊蕩,看見受害婦人便從後方將她割喉殺害,下手之狠傷口近乎斬首。而這個婦人還只是刀下亡魂的其中之一。那一晚,他一共殺了四個人。

  阿齊不禁捏了一把冷汗,現在想起來,阻止殺人犯逃跑實在是蠢得可以,要不是有人先一步割斷陳國坤的喉嚨,今天死的很可能是自己。

  「整件事最弔詭的地方不是誰殺了這人渣你知道嗎?是為甚麼、為甚麼監獄會把他給放出來啊?」坐在右邊的同事王翔身體直接貼過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研究著阿齊的電腦螢幕。

  一整天折騰下來,阿齊連對這個無禮舉動提出抗議的力氣也沒有。他關掉網頁,刻意不答話。

  「還好今天死的是他,不然一定有更多受害者。」王翔說。

  「其實我沒有很想要聊這件事。」阿齊說。

  「聽說你在現場不是?有看見事情怎麼發生嗎?」

  「不會比那段影片拍到的更清楚了,當時有把刀抵在我脖子上,我就是那個被挾持的人。你要採訪我嗎?」

  「真的?」王翔轉過來看著阿齊。「我以為只是──那你現在還好嗎?通常經歷這種事之後都會有點恍神,好像叫創後壓力症候群甚麼的,有些人還會失憶一段時間。喔,你不想理我可以不用回答,沒關係。」

  阿齊也懶得說話,視線飄回電腦螢幕,但眼角餘光又看見有兩位好奇的同事從對面湊了過來。

  「莊睦齊你沒事了?我們還擔心你要在警局待到明天早上呢。」說話的人接了一個誇張的笑聲。他叫陳伊恩,平時和阿齊沒有交集,應該只是想來問問割喉案的詳情。

  「聽說是你第一個接觸到死者?你會不會不舒服?如果我看見那麼多血,一定當場就暈了。」另一位同事徐子晴說。

  「你們從哪聽來這些的?」阿齊問。

  「小偉哥,他在警局裡認識不少人。」徐子晴靠近阿齊悄聲說:「所以消息是真的?他們把你當成兇手了?」

  「隨他們怎麼想。」阿齊說。

  「那你有看見兇手嗎?」徐子晴追問。

  「沒,還真是可惜了。」

  「怎麼可能?你第一個接觸到死者,距離應該超近的吧?一定有發現甚麼才對呀。」陳伊恩的口氣更像是在質問阿齊。

  「不過就一起割喉案,你們饒了他吧。」王翔忍不住幫腔。

  「這已經是最重要的新聞了!要不是發生割喉案,今天的點閱恐怕只能靠晚上那場演唱會來救了。」徐子晴說。

  阿齊知道不可能安安靜靜把白天少發的稿量補完了。為了不讓同事們胡亂猜測,他又重複一次他所記得的案發經過。加上白天在警局做的筆錄,他一天之內被迫回想這件事情整整六次。

  「這案子真的好玄。會不會跟T台報的一樣,有人在報復那個死者?不然哪可能這麼巧,當年割喉案的兇手才關出來沒多久也被人割喉,不覺得冥冥之中有甚麼神秘力量嗎?」

  「這樣想就落入圈套了。我覺得這案子肯定是兇手故佈疑陣,而且很可能是職業殺手幹的。你們想,哪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精準劃開一個人的喉嚨?顯然很熟練嘛。」陳伊恩說。

  「可是,阿齊跟死者之間是一個密室耶。他們下車的短短幾秒鐘,沒有一個人靠近後門。還是說,有沒有可能那個兇手在門上設計了某種機關?只要觸發就有刀子彈出來?真是這樣的話車裡每個人都有嫌疑耶!」徐子晴的眉頭深鎖。

  「再不然還有一種解釋。」陳伊恩故弄玄虛的表情。

  「快說呀!」徐子晴說。

  「就像警察懷疑的那樣,真的就是阿齊幹的啊!我們都在想兇手如何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接近死者。怎麼沒有想過,從頭到尾兇手就是裝出一副無辜模樣的人質!」陳伊恩手握拳狀,假裝遞麥克風到阿齊面前。「莊睦齊先生,請問你為甚麼要殺被害人?你們之間有甚麼深仇大恨?」

  阿齊懶得回答。此刻他終於能夠體會那些受害者被堵麥克風時的心情。

  一陣急促腳步聲朝他走過來,打斷同事們的煩人追問。

  「總編請你過去一下。」總編輯特助對阿齊說。

  逃離一個噩夢的出口,竟是走入另一個噩夢之中。

  阿齊走進總編輯辦公室,獨立隔出來的小空間裡煙霧繚繞。木頭製老菸斗吹出帶有香草氣味的菸圈,一旁水氧機則持續吐出淡淡柑橘味道的白霧。坦白說,這氣味組合在一起還滿好聞的,但用來工作可能就不太合適了,滿房間的化學物質令人昏昏欲睡。

  他在總編輯點頭許可後坐在辦公桌另一側的椅子上,沒有急著說話,還在抵抗迷魂香氣所帶來的暈眩。

  「聽說你跟今天這案子有關?」總編輯開口,又是一個聽說。

  「對。我人在現場。」

  「我說這案子一定會有後續,太靈異了,不是嗎?」菸熄了,總編輯把菸斗放下,這才正眼瞧著阿齊。

  「嗯。」

  「我覺得你應該做一個追蹤報導。」

  「社會線不是由小偉哥負責?」想起小偉哥到處跟人炫耀他在警局打聽到的情報,阿齊又覺得滿腹怨氣。

  「親身經歷永遠有話題性。死者是個殺人犯不是嗎?你去把當初那些受害者家屬都找出來,看看他們有甚麼想法。還有很多可以做的嘛,去問問死者坐牢期間的獄友啊,說些他晚上都會被嚇醒、吃飯時常常喃喃自語甚麼的,把案子往冤魂索命的方向帶,他媽的網友都愛看這種。」總編輯在說冤魂索命四個字時故意瞪大了眼睛,彷彿真的看到鬼一樣。

  阿齊忍下翻白眼的衝動,正想拒絕總編輯的提議,桌上電話響了。

  總編輯甚麼表示也沒有就接了起來。大約數秒鐘的靜默過後,他把話筒拿給阿齊。「找你的,居然找人找到我這邊來了。」

  阿齊接過電話,另一頭傳來滋滋滋的雜訊。對方似乎使用擴音,從背景收到許多不該出現的空鳴聲。

  「你那裡收音不太好,麻煩你大聲一點。」阿齊說。

  「──要開始了。」

  電話裡的聲音斷斷續續,而且聽起來很古怪,音調平板、不帶感情,有點類似Google翻譯的機械人聲。不過Google翻譯好歹聽得出來是個女性的聲音,電話裡的這個人卻連性別也聽不出來。

  「我聽不懂你在說甚麼,請問你哪裡?」阿齊把耳朵更貼近聽筒,以為只是因為通訊問題而收不清楚,下一秒卻剩下電流阻絕以後的死寂。

  對方把電話掛了。

  「幹嘛?」總編輯發覺阿齊一臉疑惑。

  「他說『要開始了』,不知道甚麼意思。他有跟你說甚麼嗎?」

  「怎麼會問我,找的人明明是你!」總編輯靠向椅背,又點燃了菸斗。「不對,這倒是一個好題材。公車割喉案現場逃過死劫,記者疑似接到靈異來電。你就照這個標題去寫,一定會有點閱。」

  阿齊在心裡嘆一口氣,終於放棄抵抗。「要追蹤報導可以,不過要去訪問那些人,這禮拜恐怕不會那麼常進公司。」

  「你就去啊,反正也不缺你一個人。」總編輯說。

  阿齊起身,看著水霧機噴送出來的白霧跟著他一起冉冉上升,飄到頭頂黃色燈泡附近才散去。剛才那通詭異來電又在他的心上打了一個問號,感覺思緒全部攪在一起。

  他不自覺幻想自己藉由這陣煙霧進入通靈狀態,重回割喉案現場,以第三人稱目擊整個經過──

  「出去吧,你還在這邊幹嘛?」總編輯下達逐客令,把阿齊拉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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