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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阿齊趴在石磚地上,完全不知道事情如何發生,只知道中年人倒在他身上一動也不動。這時候,一雙黑色皮鞋從公車前門跳了下來,三兩步便跑到他旁邊,並把刀子踢開。

  「你有怎樣沒?」是司機的聲音。

  阿齊的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一時半刻發不出聲音。他搖了搖頭,感覺右臉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得發燙。

  「啊你是怎麼打昏他的?」司機先拍了一下中年人的後腦勺,看沒反應才從旁邊稍稍抬起他的身體。

  阿齊完全回答不出司機的問題。他撐起上半身,急欲脫離背後的沉重壓制,卻感覺有股熱流漸漸浸透他的衣服,在背上皮膚表層蔓延開來。這個不預期的溫暖讓他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站牌附近的民眾好奇聚集過來,車上乘客見風波平息也一個個下來關心。

  可是沒有人料想到會看見這種場面。

  當司機好不容易把中年人翻過來時,只見這個前一秒還凶神惡煞的搶匪已經全身僵直,失去血色的臉孔幾乎緊縮成一點,呈現極致痛苦。他兩隻手緊緊掐在自己的脖子上,鮮血從指縫間源源不絕滲出,把兩隻手都給染紅。

  他的嘴巴更以活人不可能辦到的角度敞開,一團沾裹鮮紅液體的肉塊仍遵循著反射指令,猶如幫浦般將滿溢的血水推出口腔。

  「夭壽喔!」司機還罵得出髒話,算是現場屬一屬二鎮定的人了。

  圍觀群眾間傳來一塌糊塗的嘔吐聲,接著是回過神後歇斯底里的尖叫。

  阿齊身處風暴中心,這時完全亂了手腳。眼前是個原本可能致他於死的歹徒,下一秒竟變成半死不活的傷者。他的手頓在半空中,遲疑該不該替對方急救。看著中年人頸上鮮血如泉湧,遲遲沒有止勢,他還是把手壓上去了。

  徒勞無功。血液依然戲劇性噴出,在地磚凹槽聚成一條紅色逕流。

  「有──」阿齊才說一個字就覺得舌頭酸澀。「有人叫救護車嗎?」

  「有、有,我打電話了。」不知道哪裡來的回答。

  馬路邊,人群間,一團混亂。

  到了緊急時刻,人體每一種感官都會無限放大,包括對時間的掌握度。阿齊覺得自己正在經歷人生三十四年來最漫長的十秒鐘,他無法判斷應該做些甚麼,只好繼續按著中年人的脖子。直到,奔流過他指間的那道血泉逐漸變細,鮮紅色的液體越來越冰涼。他這才確定,這個人救不活了。

  他抖著雙手縮回胸前,一道濃稠血液沿著掌心緩緩流下,流過手腕,暈紅了襯衫袖口。他凝視掌中已被血染色的細密紋路,此時馬路上的車流喇叭聲,聽在耳裡已成了遙遠朦朧的悲鳴。圍觀群眾也跟著安靜下來,隱約還能聽見有人在低聲啜泣,不知道是不是沒搞清楚狀況,以為死的不是壞人,而是被脅持的那個。

  十一月的風開始有些寒意。它颳過六線車道,吹得車站看板喀啦喀啦作響。多麼討人厭啊。如果這風有顏色,任誰都會說它是黑的吧。

  從人群縫隙間,阿齊看見前方不遠處停了一輛轎車。他一眼就認出是橋上那輛黑色凌志。這時後座的車窗搖下,多此一舉到彷彿怕別人不知道車裡有人正在窺視一樣。有個直覺告訴阿齊,車裡的人絕非因為好奇而停車。他們早就知道有事情會發生,只是選擇在旁邊觀察,有種凌駕一切的優越感。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隨即在阿齊的腦海中浮現:是誰殺了這個男人?在沒有任何人接近的情況下,是甚麼東西劃開他的喉嚨?

  想到這裡,有股恐懼悄悄爬上阿齊的手臂、撩過肩膀,由後腦勺一點一點滲進頭皮。那種感覺就像是睡前看完一部恐怖片,隔天起床還很慶幸一夜沒做噩夢,但在打開廁所門的一瞬間,卻發現厲鬼早已來到現世,正在門後等著自己。

  半小時後,救護車抵達現場。調查人員以公車後門為圓心,圍起半圓形的封鎖線。中年人的屍體也被白布蓋起。

  一名年約五十多歲的老刑警踩過封鎖線,走到屍體旁蹲下,一把就把白布掀開。相對於現場每個人的小心謹慎,這個絕不拖泥帶水,甚至有點傲慢的動作,在在暗示這個人對命案現場相當熟悉。

  阿齊還留在封鎖線內,感覺好像有人拿著一把扳手,將他後頸某顆隱形的螺絲一圈一圈旋緊,肌肉陣陣抽痛。偏頭痛,這是他的老毛病,風一吹就會發作。他舉起手想要揉一揉脖子,手才靠近臉旁,又聞到掌間那股殘留的血腥味。

  「我知道這是例行公事,但我應該算受害者,一定要去警局嗎?」阿齊問。

  「不只是例行公事喔,莊先生。死者的喉嚨被劃開一道十多公分長的口子,這不是他自己一時手滑可以弄出來的,很明顯這是一起他殺案件。雖然現場那把刀上頭沒有血跡,還要帶回去再做鑑定,但你和死者下車前曾發生激烈打鬥,我想這件案子跟你很難脫得了關係。」老刑警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指輕輕觸壓屍體的頸部。

  中年人脖子上那道綻開的裂縫已從原先的鮮紅,褪成色澤黯淡的血肉。他失去生命的臉色更如豆腐般慘白,緊皺的眉頭、張得誇張大的嘴巴,說明了他在死前一刻也是一頭霧水。

  阿齊更是一頭霧水,明明自己也差點命喪黃泉,怎麼成了嫌疑犯。

  「打鬥是在他把刀子架到我脖子上之前發生的。在那之後我的腦筋已經一片空白,等司機把我救出來後,才看見他的喉嚨被劃開。應該不是找我,去問問車上其他目擊者比較清楚吧?」阿齊說。

  「我們問過了,車上每個人都說只有你和死者有近距離接觸。他們也說,事情發生時站在後門樓梯上的人,就只有你和死者而已。我們簡單還原一下現場,你說死者當時脅迫你下車,但在你踏出公車的時候,他便失去意識,往你身上倒過去。我說得對嗎?」老刑警說。

  阿齊點點頭,深怕多說一個字也會加深對方的懷疑。

  「如果照你所說,死者頸部的致命傷不是你造成的,那我還真想像不到這件事的其他可能性。難不成還有一個看不見的隱形人,切開死者的喉嚨?」老刑警抽掉手套,蓋回屍體上的白布。

  「我不知道。」阿齊努力不讓自己的視線迴避老刑警。

  老刑警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先是在嘴唇上停留一會,接著又做出搔弄鼻翼的古怪動作。阿齊不明白這代表甚麼意思。

  「這樣啦,退一萬步說好了,要是真有個隱形人殺害死者,我們一樣要請你回一趟局裡,看看有沒有關於他的線索。怎麼說這個人也是為了救你才殺了死者的,對吧?」老刑警做出結論,一副不須討論的態度。

  阿齊忍不住捏緊拳頭,替中年人急救時還留在手裡的鮮血已經乾涸,皮膚碰在一起時那份黏膩讓他很不舒服,但是再怎麼討厭,也比不上老刑警那自以為是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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