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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公車引擎再次驅動,扯出滿腹無奈的隆隆低吼。它卡在民權大橋這有如內湖通勤族的朝聖之路上已有好幾分鐘了。

  阿齊看著窗外車輛走走停停,有種時間以跑百米速度飛快流逝的錯覺。他靠在後門階梯的扶手旁又看了一次手表,早上八點二十九分,應該不至於遲到。可是,心裡怎麼一直有種無從解釋的焦慮感?

  自從在南京東路搭上這班通勤公車,他一直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出於一種對身邊潛在危險因子的警覺性,他才剛搭上公車,立刻確認了逃生路線暢通及滅火器的使用期限。事實上,從車裡瀰漫一股嶄新的塑膠皮套氣味,他就知道這輛公車的車齡沒有問題。儘管做了這些,那份微小不安仍然存在。

  這時後段座位區傳來一串誇張的笑聲,打破乘客們共同營造的寧靜默契。那是一位T恤領口已經有些寬鬆的男子,他正盯著手機螢幕,似乎沒注意到耳機線沒有插好,把收看中的日本綜藝節目同步放送給車裡所有人。坐在他身旁的那位婦人不斷投以責備眼光,卻沒打算出言提醒。

  車內其他乘客也對寬T恤男子的笑聲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們個個低頭盯著自己手裡那四吋的小方框,切斷對外界的一切感知。當然,更別提要他們也察覺到阿齊認為不尋常的事情了。

  阿齊在媒體業打滾多年,理當養成每天起床就關注各家新聞的習慣,把吸收資訊這檔事看得比吃飯睡覺還要重要。但他不想這麼做,總覺得靠手機閱讀一手轉過一手的文字訊息,反而會對真實世界發生的事情感到麻木。

  眼下乘客們的集體漠然,更是驗證了他的想法。

  他繼續四處張望,視線落在一個女孩閃著點點光亮的嘴唇上停了幾秒鐘,思考有沒有可能是被那時髦的唇彩搞得心神不寧。

  然後,他看見了女孩身旁,那個嘴唇發白、一臉病容的中年人。

  這個男人眼睛似張非張,腦袋左搖右晃,不時撞上車窗玻璃。當公車再一次被車流阻擋而停下時,他的身體也順著慣性力往前倒去,整個人隱沒在前方座位的椅背後頭,久久沒有起來。

  起初他還有點擔心中年人的健康狀況,但當對方再度靠回椅背,並且把眼睛睜開來四處窺探時,他原先的憂慮瞬間轉化成警戒。因為這個男人的眼睛裡充滿了惡意,似乎正準備幹一件危險的事情,這一秒的平靜全是為了後續爆發時所做的刻意掩飾。

  嘰───

  忽然,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穿進耳膜,車底輪軸鎖死發出慘叫。

  阿齊被一股難以抗衡的力道扯住,狠狠往前方甩去。雖然他已牢牢抓著扶手,仍必須依靠挪動腳步來平衡身體,才沒讓自己摔倒。

  公車在即將駛下民權大橋之際急煞停止,引來後方此起彼落的喇叭聲。

  車上乘客也忍不住嘖聲連連。

  「這樣很危險耶。」前頭有人說。

  「我討厭搭公車就是這樣,司機開車技術有夠爛。」後面細聲抱怨更難聽。

  「不關我的代誌!」司機打開車門,操著台語口音對外面咆哮:「你是怎樣啦,要切就快切,直直跟著是要做啥?哎,這時候就知道要跑了,真奇怪哩!」

  阿齊彎下身子,隔著擋風玻璃看向公車右前方。有輛黑色凌志加速駛離。

  司機關上車門後繼續碎念:「就說跟我沒關係,他直直跟在右邊,也沒要超過去。我想說給他先走,啊他就慢下來,我油門催下去他又貼上來,你們以為我喜歡這樣喔?甚麼叫我開車技術很爛,真是。」

  尷尬氣氛間,公車已在廣場站牌前停車。車內乘客紛紛起身排隊,阿齊則站在階梯前第一個,迫不及待擺脫一路上讓他搭得很不安穩的公車。

  正當車門氣閥嘶聲開啟,身後突然傳來尖叫。他一回頭,就看到那個神色可疑的中年人推開人群,朝他的方向直奔而來。

  「閃啦!」中年人正眼對上阿齊。

  也許是對這個人早有防備,阿齊毫不考慮便用身體擋住車門。

  「他搶了我的包包!」尖叫的婦人從驚慌中恢復神智。

  中年人被阿齊一擋,惡行又被揭發,怒罵一聲髒話連忙朝前門跑去。但沒跑兩步,司機也將前後車門通通關上。

  這一刻,公車中央走道凝成一個對峙場面。中年男子喘著氣,手裡緊緊抓住搶來的包包,前後皆無去路。

  司機率先打破沉默:「你把東西還給人家,我載你去警察局,別再錯了。」

  「錯你媽,快開門!」中年人說。

  「你聽我的好不好,我幫你跟警察說你是自首的。」司機說。

  「就叫你開門聽到沒啊!」中年人從腰間拔出一把刀。

  阿齊一見中年人掏出武器,想都來不及想,立即撲上去抓住對方的手。

  但他沒有料到,這個外表纖弱的男人被制住以後動作竟變得更加兇狠,拿刀的手連續幾次向下施加壓力,刀口險些刺進他的肩膀。

  這下子再也顧不得會傷害到對方了。阿齊拽著中年人的右手砸向車窗玻璃,試圖逼對方鬆開武器。然而中年人不僅沒丟下刀,還趁機抬起左手,用肘關節狠狠重擊阿齊的腦門。

  阿齊倒在單人座位上,從長達數秒的頭暈恢復過來之後,驚覺脖子上多了一道冰涼的觸感。中年人拿刀抵著他,把他當作人質。

  「啊不是很有正義感。」中年人強迫阿齊朝後門走去。「司機你再不開門,我刀就下去了喔。」

  「好,我開,你別衝動。」

  刀鋒距離脖子不到一公分而已。阿齊的肩膀被中年人猛力按壓,每走下一格階梯,就感覺刃面輕輕在他的頸上皮膚吻了一下。每次碰觸都讓他的心跳再次加速,奔騰而上的血液將腦袋脹得一團混亂。

  為甚麼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躲得遠遠的?下次如果再發生這種事,絕對不要雞婆出面阻止。現在是不是要說些甚麼安撫他的情緒?還是應該乖乖求他原諒?阿齊在心中跑過千言萬語,嘴上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齊右腳踩上石磚地,正被壓下公車。

  「唔、唔、唔。」背後響起一連串沉悶喉音。

  「咕咕咕咕咕。」接著是液體從洞口湧出,噗嚕噗嚕的冒泡聲。

  阿齊聽見這個聲音再也無法冷靜下來,因為它完全就是他想像中喉嚨被刀子劃開時會發出的聲音。他覺得頸上一陣麻癢,不自覺縮起脖子。然而這時一股重量從後方擠向他的背,像骨牌一樣將他推倒。

  墜落時的手足無措,再加上不停在腦內重播的割喉音效,阿齊一度以為自己嘗到了死亡。直到臉部撞擊地面時感受到的疼痛,還有傾斜視角中看見一個閃著藍光的物體掉落,他才從慌亂中找回一點理智。

  那個物體是中年人手裡的那把刀,上頭並未沾染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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