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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沒有超級英雄的世界,每個人卻都擁有超級英雄的能力。你會捍衛心中的正義?還是選擇為所欲為?

序幕

  水聲潺潺,從遠處流入郭志銘的耳朵,讓他想起那年在伊薩爾河畔,河水染成鮮豔的綠,被風拂過時看起來好柔軟。那裡的空氣清涼又甜美,每次呼吸,都像嘴裡含著一顆薄荷糖。

  可是,隨著意識漸漸復甦,身體的感覺回歸。周圍除了水聲,還有嘈雜的嗡嗡聲,以及不知名的沉重吐息。這裡不會是阿爾卑斯山下的那棟小木屋,相比之下,空氣太濕、太黏了,還飄著一股毒害呼吸道的污濁氣味。他睜開眼睛,身旁跟閉眼時差不多黑。他試著坐起身子,卻覺得頭痛欲裂,嚴重程度堪比最慘的一次宿醉,頓時整個人失去重心,撞在身後一根又一根的金屬柱狀物上,發出叮鈴咚隆的聲響。

  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他馬上想起來了,這是間牢房,而他早已成為一名犯人。

  「搞甚麼,吵死了。」前方不遠處有人拋來一句含糊不清的責罵。

  「你們醒了?」另一側傳來一個粗獷嗓音。「聽到的出個聲,我想知道這裡有幾個人。」

  郭志銘把手抬起來,才想起這麼黑也沒人看得見,補上一句:「我醒了。」

  「我也醒了。」隨後陰影中又多出一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很斯文。

  「有沒有那麼賤,還點起名來了。」話音含糊的男子說。

  粗獷男沒有搭理。「所以有四個人,你們記得自己怎麼來的?」

  「昨晚放飯以後的事,好像都想不起來了。」斯文男說。

  「廢話,頭都快炸了,想也知道被人下藥。」含糊男說。

  四個人,困在漆黑牢房的四個角落,陷入同一個謎團中。

  「為甚麼?到底是誰會這麼做?」郭志銘壓不住心中的疑問。

  「晚餐前,有沒有一個穿西裝的人找過你們?」粗獷男說。

  其他人低聲稱是。

  「我想,這代表我們已經成為實驗品了。」

  沒錯,實驗。郭志銘想起昨天晚上,有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到牢房前,問他願不願意作為新疫苗的受試者,以換取重獲自由的機會。他以為對方在開玩笑,回了一句「你有辦法的話就快一點」,沒想到一覺醒來,人已被送到這個地方。

  「他有跟你們說要做甚麼實驗嗎?」郭志銘問。

  「說個屁,我們都是被抓來的,知道的不會比你多。」含糊男說。

  「但是他們這樣做不合法吧?」

  含糊男冷笑,「我們甚麼身分?法律不會保護我們這種人啦。」

  郭志銘無法反駁。他原本是洪多食品集團的總經理,因為對公司進口劣質原料加工製成產品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控加重詐欺取財罪,判處二十年有期徒刑。但在被關進來之前,他一直認為法律是訂來保護像他這種對社會經濟有貢獻的人。換句話說,有錢人。

  「別那麼悲觀,等他們發現我們醒了就會派人過來。」粗獷男說。

  「搞不好根本沒有實驗,他們只是找藉口把我們餓死在這。」含糊男說。

  「不可能,我們罪不致死。」郭志銘說。

  「那是你覺得,我倒認為外頭一堆人要我死呢。」含糊男。

  「等一下,你們聽我說,」斯文男的聲音。「剛剛好像有人撞到牢房,聽起來這邊沒有很牢固。要不要我們四處看看,說不定有辦法逃出去?」

  郭志銘推了一下身後鐵條,發現整面柵欄隨之搖晃。斯文男說得沒錯,比起一般監獄,這裡的安全性明顯低下許多。他順著鐵條往上摸索,大約在墊起腳就能夠到的高度,摸到一塊橫向的金屬構造。也許是鐵籠的頂部,它沒有跟天花板焊接在一起。

  「好像可以爬出去!」他叫出聲,舉起雙手向上攀,肥凸的腹部幾乎擠進柵欄的縫隙,但還是握不住那根橫向鐵條。他往右邊踏了兩步,想找一個更容易施力的位置。就在這時,有隻手從後方壓住他的背,將他整個人固定在柵欄上,接著一根尖尖的東西鑽進他的腰,帶來一陣熱辣的痛楚,嚇得他失聲大叫。

  「叫得跟娘兒們一樣耶你。」含糊男說。

  「怎麼了?」粗獷男問。

  那隻手和尖銳物事隔了兩秒左右才離開郭志銘的身體。外力壓制一解除,他虛脫般扶著鐵條跪倒在地,然後又滾又爬,好不容易逃開原先站的位置。

  「這裡、這裡還有個人!」他的聲音驚魂未定。

  「出聲,是誰在那裡!」粗獷男隨即喝叫。

  沒人回應,整個空間只剩粗獷男話音的低回共鳴。

  所有人屏息。

  在視覺失去作用的情況下,這種突如其來的靜默更讓人心生畏懼。

  「我問最後一次,誰在那裡!」粗獷男說。

  「抱歉,嚇到你們了。」是一個剛才沒聽過的男人聲音。

  一片漆黑的牢籠中央,竟然還存在著第五個人。他的語氣自然和緩,與其他人說話時難掩的負面情緒截然不同。

  「你是誰?為甚麼剛才都不出聲?」粗獷男追問。

  「我是實驗的外在因素,照理說不能用任何方式干擾你們。我只是想先體驗看看淪為階下囚是甚麼滋味。」

  當郭志銘還在咀嚼第五個人的話是甚麼意思時,頭頂照明設施啪一聲點亮,直射而下的熾白燈光瞬間刺痛眼睛。待他適應光線,才看見牢房中間站了一位身穿白色實驗袍的男子,嘴角揚起一抹很淺很淺的微笑,同時也意識到這間牢房位於一個更寬廣的地下空間之內,光線所及範圍,還不足以照到它的邊界。

  「是你把我們抓來這裡?」粗獷男身材結實,外表就跟聲音一樣狂野。

  「抓甚麼抓,你沒看他剛怎麼出來的,他是魔術師哩!」含糊男說話帶酸,人卻瑟縮在鐵籠角落,在燈光下的那道身影顯得纖弱憔悴。

  「這個實驗需要保密,逼不得已才會用這種方式。跟各位做個自我介紹,這項計畫是由學院所發起,我是院長,也是整個計畫的領導人。」

  自稱院長的男人個子高挑,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但要是他身上沒穿著那件實驗袍,整個人看起來或許會有些單薄。他的臉上平滑而沒甚麼紋路,推測年齡頂多三十多歲。唯一讓他顯老的地方,大概就是鬢角長出少許與容貌不太搭調的灰髮。

  「院長你好,能不能麻煩你跟我們說明一下實驗的性質?」斯文男問。

  「這是一項新藥測試,為了不影響結果,我不能告訴各位它的功用。我們受到政府支持,也通過幾次動物實驗,但還是要事先說明,人體實驗向來具有風險性,我們就是為了檢驗疫苗的副作用才會找上各位。」院長說。

  「你說得簡單,會不會死人啊?」含糊男說。

  「你有權利拒絕。」

  「這個藥,可以救很多人?」粗獷男說。

  院長收起笑意,視線在粗獷男身上停留好久。「當然,每種藥最初發明的用意,都是為了救人。」

  「好,我願意接受實驗。」粗獷男說。

  「靠,演甚麼改邪歸正啊你,怎麼不去拍電影?我比較想知道,做完實驗是不是真的可以出去?」含糊男問。

  「注射疫苗,再做幾項檢查,理論上來說各位一個禮拜後就能辦理出獄了,而且保證符合假釋程序。」院長說。

  試藥換出獄,就這麼減輕十多年刑期,這個交易聽起來怎樣都划算。可是郭志銘仔細一想,一張合約若是對某一方特別有利,其中必定隱藏更大陷阱。縱橫商場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這個自稱院長的男人沒有對他們坦白。被攻擊之後他一直坐在地上,覺得身體到處發癢。腰上疑似被扎傷的地方雖然不痛了,卻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他的手指輕觸腰部皮膚,摸到表面冒出一顆柔軟的突起物。

  「那麼,其他幾位決定如何?」院長說。

  「我是無所謂啦,身上針孔還會少嘛,也不差這一個。」含糊男說。

  「我也願意接受實驗,待在裡面,實在太難受了……」儘管只有一瞬間,斯文男柔和的臉部線條擰出一絲兇性。

  「剩下郭總了,你也會接受吧?」院長說。

  郭志銘愣住,好久沒有人叫他郭總了。這個頭銜述說他過去的意氣風發,如今,他只能和骯髒的囚犯為伍,感受他們打量的視線。假如這時候拒絕了,他相信一定會被其他人當成孬種。但他不在意這種事情。他之所以能夠爬上高位,靠的從來是能屈能伸。

  「不了,我年紀大,身體不行,試藥這種事對我來說太危險。」

  「不會吧,一隻腳都踏出來了你還想再回去?」含糊男說。

  「郭總,機會可能只有一次,你不再考慮看看?」院長說。

  郭志銘搖頭。

  「了解。」院長轉身走到牢房邊開門。「那麼請其他幾位先離開,待會會有研究人員帶你們去實驗室,簽過同意書後實驗就開始了。」

  短暫相處過的三位獄友沒有一絲留戀,直直朝牢房外的黑暗彼端走去。

  郭志銘刻意背對他們。不用親眼目睹被遺留下來的事實,也許比較容易說服自己這個決定是對的。

  隨著鐵門關閉的金屬震盪聲,還有幾對緩慢的腳步逐漸遠去,他才偷偷轉過身窺看。怎知才剛一回頭,眼睛就對上另一對深沉的視線。

  院長站在他身後,在照明設備晃蕩的光影之間,如鬼魅般不發一點聲息。

  郭志銘全身猛烈顫了一下。「你怎麼還在?差點嚇死我。」

  「除了詐欺案被抓,郭總,你這一生沒有輸過吧?」院長說。

  「這話甚麼意思?」

  「我在稱讚你的智慧,稱讚你,總是能做出正確決定。」

  郭志銘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話語間還帶有一股年輕人自視甚高的傲氣,然而那雙淡然的眼神,透露了他絕對經歷過很多事情。

  「我就知道沒那麼單純。你們到底在實驗甚麼?」郭志銘問。

  「芽體,那是它的名字。它是一個足以改變世界的東西。」

  「那你應該告訴我,它有甚麼效果。」

  「這個問題的答案你最清楚,」院長步步走近,從白袍的胸前暗袋拿出一支針筒。「因為,我已經把它打進你的身體裡了。」

  郭志銘急忙檢查腰側傷口,赫然發現指尖接觸到一個溫熱,並且激烈扭動的物體。他掀開衣服一看,有條肉色短莖正從他的皮膚表層竄出來,不停甩動、甩動,猶如一條富有生命力的豬尾巴。

  「這是甚麼東西?它從哪裡長出來的?」

  「你不是想知道疫苗的效果?為了給它一點作用時間,我提早打在你身上。不過,你的劑量比先前測試時強上許多,會出現甚麼變化我也不敢確定。」

  「這不公平!我沒有同意接受實驗,憑甚麼給我注射!」郭志銘大吼。

  院長露出一個最微小幅度的笑容。「你們沒有拒絕的權力。另外,說到公平,當你默許公司賣出那些垃圾給大家的時候,有想過這對其他人不公平嗎?」

  郭志銘還想替自己辯解,卻覺得內臟一片翻攪,好像無數條蟒蛇在器官內外蠕動,而且不斷越纏越緊。他發出痛苦的嗚咽:「我的肚子好難受,快、快叫醫生。」

  「我只能拒絕。過程也是實驗的一部分,我不能干預。」

  「救──」郭志銘渾身顫抖,嘴角流出淡黃色的粥狀物。

  其實他不覺得痛。此刻的恐慌並非因為生命受到威脅,而是體內有某種未知的東西,正在跟他搶奪身體的控制權。他恐懼,是因為不曾體會這種感覺。

  「我只能幫你到這裡。」院長扔了一把手術刀到地上。

  郭志銘在地上蜷成一團,肚子裡翻攪得愈發劇烈,彷彿器官全部糾結在一起。他向院長拋出求救的眼神,對方回看過來的目光卻不帶任何感情,就像──科學家以純然理性的態度,觀察一隻在培養箱裡掙扎的老鼠。

  不行,絕不能讓他得逞。

  郭志銘拾起刀,蓄起身上最後一分力挺起身子,儼然要對院長發動反擊。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右手持刀往內一揮,以極不自然的角度劃開自身腹部。鋒利刃面割破囚服,也在他的皮膚上割出一條血線。

  「給我,出去!」郭志銘的吼聲幾近癲狂。

  他雙手使勁扯開自己的肚皮,將那條微小血線往外拉撐。血線漸漸裂成一道小縫,小縫繼續擴張,裂成一個巨大的嘴,從裡頭不斷吐出鮮紅血液和黃色脂肪。

  郭志銘低頭看著敞開的肚皮,臉上掛著笑意。視線中,他看見那年全家人在阿爾卑斯山下的小木屋,小女兒格格笑著,輕輕在他日漸寬廣的肚子上彈起鋼琴。她那張被低溫凍得有些發紅的臉頰,看起來格外令人憐惜。

  叮叮咚、叮叮咚,他彷彿能從小女兒指尖的碰觸聽出琴音。只是,他不明白她原本肥肥短短的手指,怎麼會越變越長,甚至長成數十公分的肉色枝條,在他的肚皮上妖嬈跳舞。

  錯愕將他拉回現實。他再仔細一看,那些根本不是女兒的手指,而是從肚子上的裂縫無端端迸出來的噁心肉芽。它們向上生長,彼此糾纏,開始攀上旁邊的鐵柵欄。

  「珍惜回憶,郭總,這是你人生最後一座牢房。」院長退了出去,重重關上鐵門。

  燈光暗去,蔓生肉芽已在郭志銘四周築起一座森林。他只能聽著院長哼唱一段飄渺而柔和的旋律,消失在意識的虛無末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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