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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汐止,五指山路段。

  這裡的天空習慣下著雨。雨點打在鐵皮工廠的屋頂上,叮叮咚咚有些惱人。

  彎進山道前的最後一個岔路口有間便利商店,外頭三輛車子排成一串,把原本就不寬的車道擠得更窄了。其中一輛改裝過的紅色豐田八六擋在路口。所幸時間已晚,暫時不用擔心阻礙住戶進出。

  龐傑坐在落地窗前的座位區,聽著雨聲,一口喝完鋁罐裝的能量飲料。精神是有好一些了,可是他還是覺得心煩意亂。

  情況不同了。

  平常他是不太看新聞的,但是這陣子學院的事情鬧得很大,就算不特別關心也會不小心從網路上看到,甚至連遠在芝加哥工作的爸爸也聽到消息,打電話提醒他乖乖待在家裡。今晚他本來沒有打算出來跑山,無奈朋友狂摳十幾通勸他出來,再拒絕好像有點不給面子。不如跟他們講清楚,最近就先別出來了。

  「幹嘛啦!都出來了還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推了龐傑的肩膀。他叫黑仔。

  「失戀啦?唉唷我們的小開也會為情所困。」黑仔的女友小孟說。

  「沒啦,就覺得下雨有點煩啊。」龐傑說。

  「坐在車裡怕甚麼?而且下雨才好,比較不會碰到車隊啊!」黑仔勾住龐傑把他帶往便利商店外頭。

  「你們不會在意嗎?」龐傑有些囁嚅。「我是說,你們都不覺得外面有逃犯和恐怖份子,是不是有點危險?」

  黑仔歪頭思考一會。「不會耶,我只知道這樣警察就會很忙,然後我們就不用在那邊提心吊膽會碰到臨檢啦。」他露出一個令人放心的微笑。

  轟、轟、轟。

  紅色八六引擎扯出低沉而震撼的鼓動。

  「上車啦,你們還在放甚麼屁?」駕駛座上一個頭髮剃得俐落的年輕男孩吼著。他是嘉樂。

  「再吵我報警抓你!」黑仔吼回去。「好啦龐傑,不會有事的,別垮著臉了。」

  龐傑點點頭,還是沒把心裡話說出來。他上了第二輛車,引擎才剛發動,就聽見身旁喇叭聲長鳴。一輛灰色休旅車開到他左邊停下,重按兩下喇叭後又再依次長鳴,在寂靜的山道上顯得相當刺耳。

  嘉樂是他們一夥人的領頭車。這時他沒有急著開走,而是把左手伸出窗外,比出一個挑釁意味濃厚的手勢。

  龐傑夾在中間,又被休旅車卡得動彈不得,沒辦法從旁邊切出去。他覺得要是他跟後頭的黑仔都走了,嘉樂應該就會乖乖跟上,不會繼續跟別人耍幼稚吧。

  灰色休旅車再度長按喇叭,彷彿沒把鄰居吵起來絕不善罷甘休似的。

  嘉樂推開車門,還沒下車就先聽見金屬敲擊的清脆響聲。他手裡拿著一根鋁棒,腳尚未踩到實地就先往地上砸了一下當作威嚇。

  龐傑心臟直跳。完了,他最討厭的事情就要發生。嘉樂實在太屁了,開車常跟別人起衝突。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們都能靠著人數優勢「和平」解決糾紛,但也不是沒有被一堆人包圍的經驗。也因為這樣,他變得沒那麼愛跟這幫兄弟跑山。

  嘉樂站在休旅車前面,淋著雨,鋁棒握在中間短短一截。「你是剛才高速公路上那輛對嘛?啊超不過就超不過,現在跟來又是在叭三小?」他說完便走向休旅車的駕駛座旁。

  從龐傑的角度,根本看不見另一側的狀況。

  「下車啊,叭我又不下車!」嘉樂吼道,伴隨著悶悶的車窗敲打聲。

  龐傑想下車勸阻,卻發現車門被休旅車卡著,只能推出十公分左右的寬度,不可能出得來。這時候他從照後鏡看到黑仔先下車了。

  「嘉樂,你還敢惹麻煩嗎?」黑仔走上前來。

  「有種你就下車講啊,不講是在按甚麼喇叭?」嘉樂沒有理會黑仔,繼續跟人嗆聲,甚至還用鋁棒敲打休旅車的車門板金,發出金屬震盪的嗡嗡聲。

  龐傑發覺事情越來越糟糕,連忙翻到一旁副駕駛座下車。當他從後方繞過灰色休旅車,剛好看見嘉樂拿球棒砸向車窗玻璃。

  「嗑藥啦你!」黑仔連忙架住嘉樂,往紅色八六那邊拖去。

  休旅車車門打開。一個中年男子挺著肚子,撐著車門挪了好一會才爬出來。

  這種時候你還下車?龐傑心裡咒罵,快步上前試圖安撫休旅車駕駛的情緒。「先生不好意思,我朋友剛失戀情緒不太穩定,你不要跟他計較。看車子修理費怎麼算我們會賠給你。」

  休旅車駕駛看都不看龐傑一眼,輕輕把他推到旁邊,關上車門朝黑仔和嘉樂的方向走去,右手上抓著一把嶄新的方向盤鎖。

  不會吧──

  休旅車駕駛掄起大鎖就往嘉樂身上砸去。嘉樂在倉皇中朝左側一扭,躲掉致命墜落的鎖頭。反倒是架住他的黑仔整個人被往前帶,連反應都來不及反應,硬生生用腦門接下沉重的一擊。

  原來頭被重物砸到是沒有聲音的。

  龐傑衝到黑仔旁邊,他已經倒在地上失去意識,右眉骨上方有個窟窿,看進去還幾片不規則的白色碎片,不知道是不是骨頭,血液則混著雨水不斷漫流出來,泡了黑仔整張臉都變成淡紅色。

  「黑仔、黑仔。」龐傑晃了晃黑仔的身體,沒有反應。「快叫救護車啊!」

  小孟這才下車衝過來,見男友重傷昏迷急得大哭。「梁嘉樂!你是不是每次都要搞成這樣才會開心啦!」

  嘉樂起先站在一旁,被罵後才回過神來。他舉起鋁棒往休旅車駕駛身上揮,吼說:「你知不知道大鎖砸下來會死人的?」

  休旅車駕駛的左手肘捱了一棒,他的身體輕微晃動。右肩再吃了一棒,他稍稍踉蹌退後兩步。軟綿綿的肚子又被頂了一棒,他舉起手中大鎖,面無表情,緩慢接近嘉樂的步伐充滿壓迫感。

  恐懼降臨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

  龐傑看著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大叔,怎麼會跟個打不死的殭屍一樣。打不死?難道他就是新聞上說的那些逃犯?

  嘉樂的樣子也傻了。他只能把鋁棒握在胸前,做出無謂的防禦動作。

  「你知道嗎?我在高速公路兜了一個晚上,就是想找你們這種人玩一玩。我現在很失望啊,你好像只有嗆人比較厲害?是不是要幫你暖身一下?」休旅車駕駛說完,大鎖甩下。

  啪噹。

  鋁棒落在柏油路面,順著傾斜的角度滾動,畫出一個弧。

  嘉樂斜躺倒地,撕扯出殺豬般的慘叫。他的左膝完全呈現相反的方向歪折,變得有點像是昆蟲的後腿。

  「剛才不是還很囂張嗎?」休旅車駕駛撥開額前被雨水打濕的頭髮。他站到嘉樂側面,猶如劊子手般高高舉起大鎖。從這個姿勢、這個高度敲下去,嘉樂鐵定再也不可能醒過來了。

  「不要啊!」小孟哭叫。

  龐傑嚇得腎上腺素爆發,用上這輩子從沒跑過這麼快的速度疾奔而去。他以為自己來得及抓住休旅車駕駛的手。事實上,他只來得及用背接下鎖頭,還有寄存在鎖頭上的所有破壞力。

  一股難以形容的震盪以敲擊點為中心,朝四面八方擴散開來。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背後肋骨粉碎。或許,還包括幾節脊椎?他趴倒在雨水中,距離嘉樂不到二十公分。嘉樂似乎在對著他大喊甚麼。可是他聽不到,因為體內那股震波還沒停下來,逼得他牙齒喀喀打顫。然後又過了幾秒他才感覺到痛,痛到快要死掉了。

  龐傑試著挺起身子,才赫然發現自己不能動。他還想看看黑仔怎麼樣了,也想檢查嘉樂的傷勢。這個屁孩老是闖禍,希望這次有學到教訓。

  雨水溜進眼裡,龐傑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遠遠那裡,是不是有個人把鋁棒撿起來了?

  「打我就算了,還把我朋友打成這樣。我想應該不用對你太客氣。」

  龐傑認出這是黑仔的聲音。他剛剛不是昏倒了嗎?

  「你──噢,你也打針了?」休旅車駕駛說。

  打針?打甚麼針?

  「是啊,既然你想玩,我就陪你玩到天亮!」

  空氣中擦出金屬交錯的清亮聲響,接著是身體被重物砸中時的沉沉哼叫。

  龐傑在完全失去意識以前,只見兩道像被潑灑紅色油漆的人影在雨中站立,怎樣也不願倒地。

  雨水濺到他臉上,滑過嘴角。一絲血腥在口腔內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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