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九〉

  接下來這個故事沒有一絲靈異成分,甚至和大體演員無關。它只是每間殯葬公司都有可能碰到的一起案例,卻讓我知道在這個富足社會的表象底下,隱藏了多麼令人傷悲的微小陰影。

  我們公司就在殯儀館附近,平常沒甚麼事不會特別進去。說來巧合,事發那天我剛好人就在公司,當時的畫面至今仍讓我印象深刻。

  那是一個夏天午後,太陽毒得可怕,就算待在冷氣房裡,體溫始終降不下來。我靠在接待大廳的櫃台前和同事聊天,這時候,自動門叮咚一聲開啟了。同事立刻收起前一秒的放縱,換上恭敬的微笑向來客行禮問好。

  門外站了一個高胖的男人,身穿一件縮水的條紋上衣和卡其褲,沾染在布料上的污漬多到像是幾百年沒換過衣服一樣。他的肩上背了一個身形更為寬大的人,遠遠看去都要把他壓垮了,逼得他整張臉泛滿汗水。

  幾乎在我心裡想著「這個人怎麼那麼邋遢」的同一瞬間,一股濃烈惡臭流入鼻腔,那味道彷彿是把老鼠屍體混著嘔吐物一起扔進鍋裡燉煮,腐肉經過加熱後徹底發酵,釀成又膩又稠的腥臭味。

  擔任禮儀助理以來我接觸過不少大體,自以為再難想像的味道都聞過了。不得不承認,那一刻站在櫃台旁的我也差點吐了出來。那些沒待過第一線的同事們更不用說,他們立刻伏下身子一陣乾嘔。

  隨著男人步入大廳,腐臭味填滿整個空間,讓人躲也無法躲。

  我維持表面最大的平靜走上前去。儘管光聞味道就能猜出他背上的人怎麼了,實際看到他將背後的那具大體展示出來時,震撼程度依然讓我一時半刻說不出話。

  難道他是在這麼熱的天氣裡,從家裡把大體扛過來的嗎?

  「你們要辦喪禮啊。」男人蓄滿鬍鬚的嘴巴大開,說出來的語句卻含糊不清。

  他的年齡大約四十歲左右,其實不用看得太仔細,也能從那對渙散的眼神以及講話方式猜出他可能有精神方面疾病。在後續對話過程中,他也只是不斷傳達想要辦喪禮這件事,其他無論問甚麼都答不出來。

  我趕緊和禮儀師聯繫,也很快達成共識一定要儘快把大體送去冰,否則經過長時間日照曝曬,祂的狀況恐怕還會變得更糟。況且若是繼續把大體留在大廳裡,那股味道會慢慢吃進布幔、木作家具裡,之後想清也很難清得掉了。

  由於公司臨時弄不到活動冰櫃,我們只能以最快速度派車子來把大體送去殯儀館冰存。但是光要說服男人把大體從他身後放下來,我就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請問祂是你甚麼人呢?」我問。

  男人張大嘴說「爸爸要辦喪禮。」

  「要不要先把你父親放下來,背太久祂會痛。」

  男人依然重複同樣的話。

  「你不聽我的我們沒辦法辦喪禮啊!」終於,我用上近乎責罵的口氣。

  男人這才開始動作,跟我們合力將大體扛上接體車。

  車裡,他坐在後方長椅上不停說話,內容多半聽不太懂,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在對誰說。他整個人還是維持彎腰駝背的姿勢,不知是因為負重太久導致背伸不直,還是心上那份重擔還沒有卸下。

  我和另一位助理把前座車窗打開,空調開到最強。雖然臉上已經戴了口罩,鼻孔裡也塞進衛生紙,那個氣味還是越過層層阻隔滲進來。從公司到殯儀館不過短短五分鐘的車程,竟成了最漫長的一次接體經驗。

  抵達殯儀館後,我們才有辦法好好檢視大體的情況。過去處理過許多意外身故的往生者,祂們身上常會出現令人怵目驚心的損傷。這次卻讓我體悟到,只要沒有妥善保存,光是自然的力量就足以令大體面目全非。

  這名往生者全身腫脹,體表濕濕滑滑,持續有液體從內部流出來,臉孔也呈現黑綠色,眼球浮凸,想請祂闔眼休息也沒辦法。而且不出我所料,祂長時間被男人背在身後,手臂後側、手腕、胸口等受到外力摩擦的部位,表層血肉已有些脫落,特別是手腕比較脆弱的地方,連裡面骨頭都暴露出來。這種情況我們連基本淨身、換裝都難以完成,只能稍微吸附大體表層的水分後,再把祂推進冰櫃。

  能為祂做的就這麼多了。

  後續喪葬事宜並非由公司處理,而是交由殯葬管理處一併舉行聯合奠祭,我也沒機會再見到那個男人。從殯儀館那邊輾轉聽來的消息,他家似乎住在山邊某個廢棄工寮還是自行搭建的小屋,而那天也確實是頂著太陽把大體扛下來的。公祭前那幾天,他都會穿著相同那件沾滿大體氣味的上衣,從山上徒步走到殯儀館詢問甚麼時候要辦喪禮。不管辦公室的人幾次告知日期,他還是每天都來。

  大體火化後,殯葬管理處的人替他父親申請了樹葬。一般來說這要等上好幾個月,也許是考量到他們家庭因素,稍微插了一下隊吧?

  之後偶爾回憶起這件事,都會有一個很悲觀的念頭在腦海中浮現:我曾經以為只要努力就足以克服所有遇到的困難,但會不會有些人真的怎麼樣也跨不過?對他們來說,是不是就連離開這個世界,也成為一種壓力?

arrow
arrow

    azurey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