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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殯葬業做久了免不了碰上幾件怪事,它們不一定是所謂的靈異事件,大部分只是很難用日常經驗解釋而已。不過接下來要和大家分享的,絕對是我職業生涯中最不尋常的一次。就算過了那麼久,我依然無法確定它是一場夢,或者真實發生過。

  記得我曾經提過「大體的感覺」嗎?

  老實說,那次我真的嚇到了。明明清醒著卻無法控制身體,那段時間漫長而難熬,彷彿短短一秒鐘內發生的事被延展成無數個小時。醒來以後,頭腦仍舊恍惚,分不清虛幻與現實。

  所以之後我總是不讓自己太過入戲。當然,我還是會跟以前一樣去了解往生者的人生始末,只是躺在棺材裡時,不再把自己想像成祂們罷了。

  然而經歷過那麼一次,我的身體就像開竅一般,有某個按鈕被開啟了。每次代替往生者參加告別式,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流過全身的那股暖流。但我不知道,這份感覺原來還會再「更進一步」。

  那次是一位回收場工人。不確定是因為沒做好交接,還是有人誤觸按鈕。聽說機器啟動時,祂連一聲慘叫都還來不及叫完,整個人就被捲進裡面。當其他人好不容易把機器拆開,祂的身體已被撕成碎片。

  祂的家人不打算請大體演員,希望喪禮一切從簡。一來是他們的家境並不寬裕,工廠的保險及喪葬補助方面也很有限;二來是親朋好友其實也了解往生者離開時的情形,不一定非要見到最後一面。

  唯一無法理解的大概是祂那十歲出頭的女兒吧,她哭的樣子像是要把心給哭出來了。她的年紀應該已經了解死亡的意義,可說起接受這件事,又是完全不同的層級。我能懂,畢竟我也經歷過。

  那時我也算有點資歷了,小事情還可以提出意見,便向禮儀師提議說我可以擔任免費的大體演員,就當作一個形式,至少讓祂女兒看見爸爸是以完整的姿態走完最後一段路,不要在她心中留下破碎的形象。

  告別式當天,各項細節採取較低規格,靈堂擺設簡單、棺材裡也沒有額外的銀紙與鮮花,只塞進一些衛生紙用來支撐我的身體,上方再蓋一條錦布作為掩飾。

  流程進行得相當平順。但也許是我太渴望為往生者撫平女兒的傷痕吧,那個感覺又來了。起初是腳趾,有股溫暖從身體最遠處開始往上緩慢攀爬,它們蔓延過小腿、大腿,接著是我的骨盆和脊椎。我整個人好放鬆,猶如漂在溫水游泳池裡。

  不得不承認,這在生理上是一個挺舒服的體驗,全身沒有一處需要用力,反正再怎麼掙扎也動不了。可是心理的壓力卻無從化解。就像先前故事所提到的,當暖流包圍全身時,隨之而來還有重重監視的視線,我像是圖書館裡一直打噴嚏的過敏兒,所有投注而來的目光都想把我趕出去。

  這一次持續時間似乎特別久,同時也出現之前不曾經歷過的變化。

  我發現,我的視野內並非全然的黑暗。在一團模糊中,事物還是有些微的顏色差別:錦布是很深很深的藍,棺材內壁是血液乾掉以後的褐,而我的身體則是幾乎沒有光澤的灰。沒錯,我的眼睛還是睜不開,根本感覺不到眼皮存在,也無法控制眼球轉動。我猜,呈現在眼前的一切皆不是透過肉眼所見。

  我在不曾體會過的視覺中探索。當我想要看向哪裡,視線便會穿越阻礙,例如我想看看自己的手指頭,蓋在身上的布就會不見,浮現暗灰色的指尖;我想看向自己的腳,擋在中間的身體也會不見,顯露藍黑色的鞋。然後我看見,靠近腳邊的棺材尾端冒出一個洞。一個圓形、僅能容納一人通過的洞--

  我在棺材另一頭,看見一個下水道入口。

  如果有人突然把棺材立起來,我應該會掉下去吧?

  我直直盯著入口看,害怕有東西會從裡面爬出來。那一刻,我確信自己在洞穴另一邊的深處看見水體表面波光流動,甚至還有淙淙水聲傳來。

  我對下水道裡的世界充滿好奇,也許稍稍挪動一下身體就能爬下去。但長期以來的工作經驗教會我,做殯葬這行一定要小心謹慎,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因此我只是這麼望著腳下,與一無所知的黑暗對看。

  接下來的事情像是有人從我的記憶裡剪去一段,至今我還是搞不明白。當我再度恢復正常知覺時,人已非躺在棺材裡聽法師誦經,而是早就揹好我的背包,站在殯儀館的大門口。

  一種記憶被剝奪的困惑襲向全身,我急忙衝回館裡,像個神智不清的病人一樣見到熟人就問:「告別式結束了?」「我發生甚麼事?」「我是怎麼離開會場的?」

  每個問題我都重複問了三遍以上,無論別人給我甚麼答案,好像都存不進我的腦子裡,當我走幾步看見不同人時,又會詢問一次相同的問題。

  「你哪有怎樣?出來以後就到後面卸妝啦。」一個同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被我攔了下來。

  「那我有說甚麼嗎?」我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陌生。

  「你不要一直問一樣的問題好不好!」

  「有嗎?我不記得了。」

  同事嘆了一口氣。「我問你下班去哪,你還有回答我。」

  「那我說甚麼?」

  「你說要陪家人吃飯。欸,我們是因為你才改約別天耶。」

  我大概又在殯儀館裡繞了十幾分鐘,走去已經拆除布置的禮廳,還有大體化妝室、廁所,試著依循告別式結束後可能會經過的足跡,拼湊回那段消失的記憶。

  一無所獲。

  最後我只能再一次走出殯儀館大門。那座每天上下班都會經過的牌樓,這時竟讓我有些無措。突然,有人從後面拍我的肩,是一個臉頰乾瘦、穿著黑色唐裝上衣的男人。我看著他,不明就裡,一直到他遞給我一條毛巾時才想起來。

  他是「濕毛巾」。

  他要我用毛巾擦擦臉,我照做了。奇怪的是,當時我的臉明明是乾的,擦完以後,毛巾拿在手裡卻覺得又濕又黏,還帶了一點點溫度。

  那天晚上,「濕毛巾」告訴我關於他的一切。也是那晚,我才第一次和其他大體演員對話,我把在棺材裡看見下水道的事情告訴他,他則用那疲憊的嗓音回答我。

  那個地方叫作忘川,他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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