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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也許有人好奇我做大體演員這麼長一段時間,有沒有被人當場揭穿的經驗。

  就像先前說的,多數人在瞻仰遺容時不會看得那麼仔細,更不可能直接觸摸大體。當我躺在那裡時只要保持呼吸不著痕跡,幾乎沒有穿幫的可能性。

  不過,確實發生過這麼一次。

  有個女人就站在靈柩旁說:「這個不是小雲(往生者化名)。」事後回想起來,這件事其實不讓我覺得尷尬。那時候的心情,反而是有些哀傷的。

  讓我從頭開始講起。

  小雲還不到三十歲,從照片上看起來是個很有氣質的女孩子。祂是墜樓過世的,摔下來頭部直接砸在社區中庭的噴水池矮牆上,臉被帶掉了大半。當時這件事還有報上新聞。

  大體接回來的狀況實在不是很好。骨折讓祂的手跟身體看起來有些變形,同時顏面缺損的情況也很嚴重。如果想讓親朋好友送祂最後一程,可能得用一顆頭顱模型把頭部剩餘部分裝進去,再用補土在模型上捏出輪廓、上妝。當然依照這種做法,臉部線條不會太自然。我們最理想的建議,還是請大體演員。

  小雲的爸爸同意了。

  在跟這位父親聊天的過程中,他告訴我,女兒從學生時期就有不少校外男生追求。他擔心女兒被人欺負,對她下達禁愛令到大學畢業,但有沒有乖乖遵守就不知道了。可是離開學校以後,她的感情好像一直不太順遂。作為一個父親,他很想關心女兒的內心世界,卻始終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自己也從來不會說。

  在女兒跳下去以前,他都不知道她得了憂鬱症。

  看著這位父親老淚縱橫,我有再多疑問也不好問出口。有時候,做我們這一行的也必須學習當個很好的傾聽者。

  時間稍微快轉到告別式當天。這次的化妝難度確實比較高,因為小雲很瘦,皮膚幾乎黏著骨頭。若是要把我化得胖一點很簡單,塞點東西就行了;變瘦卻不太容易,不僅臉上要打上較深的陰影,棺材裡面也要放更多鮮花來遮掩我大一號的身體。儘管如此,我相信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還是好的,應該不會有人看出來。

  然而那個女人就是知道了。

  告別式前半段一切正常,我在後面全程保持清醒。進行到瞻仰遺容的流程,起先也都還滿順利的,直到我聽見有個人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說話。

  「這個不是小雲啊。」她說。

  表面上我仍維持著安詳的姿勢,心裡卻暗叫不妙。我從來沒想過要是發生這種事情該怎麼處理。

  「我要看小雲,小雲在哪裡?」她又問,音量比前一句話大多了。

  「不要在這邊鬧事。」小雲的爸爸走過來,壓低嗓音說。

  「我才沒有鬧事,是你在鬧!你是不是把她藏起來?你爛啊你賤啊你,你讓我見她……」女人最後幾句的咒罵變得含糊不清,聲音也越來越遠。或許是被家屬和其他內場同事們請出去了。

  風波平息後,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繼續躺著,深怕有第二個人提出質疑。幸好到結束時沒有再發生其他事情。

  回到大體化妝室裡,我擔心問琪姊的話,她會覺得我在懷疑她的化妝技術,很猶豫該不該提這件事。反倒是她幫我卸完妝後,自己先開口了。

  「你猜她怎麼看得出來?」琪姊說。

  「可能是我不小心呼吸太大力還是亂動了。」

  「那應該會說祂復活了,而不會說這不是小雲吧。我也很確定這跟化妝無關,能做到一百分的東西我不會只做九十分。棺裡擺好以後我看過,沒問題。」

  琪姊點出了我心中的疑惑。通常當一切就緒,我代替往生者躺進棺材裡後,一定會讓家屬確認張穿。這次也一樣,小雲的父親看了也說十分逼真。照理講,連至親都覺得相似了,其他人更不可能看得出來。除非──

  出去的時候,大體已經送去火化。禮儀師正在跟小雲的父親講話,我剛好聽到他們在談論那個女人的事情。不出我所猜測的,她是小雲的母親,當小雲還在念書的時候就已經離婚,之後精神出了點狀況,常常會回到夫家樓下破口大罵,內容不外乎指責丈夫始亂終棄,讓她見不到女兒之類。據小雲父親的形容,附近鄰居都稱她是「那個神經神經的女人」,讓他覺得很沒面子。這次喪禮的籌辦與規劃,小雲母親通通沒有參與,也未在訃聞上列名,只同意讓她來拈香。

  我想,當天並非是妝哪裡化得不夠好,或者我的動作露出馬腳。可能就是一個母親的直覺,讓她知道躺在棺材裡的那個不是她的女兒,即便心智逐漸衰退,也無法打斷她與女兒之間的連結。

  每當我又想起這件事,想起她最後還是沒能和女兒見上一面,心裡不免覺得感嘆,然後在腦海中浮現這個畫面:一個頭髮蓬亂的中年婦人來到告別式會場,她哭著,訴說毫無邏輯的語言,遭到賓客們議論、譏笑。但是,在場沒有一個人比她還要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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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zurey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