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每次分享故事，我都會稍微介紹一下往生者的基本資料，讓大家對祂們多點了解。對我來說，祂們也曾是有血有肉、活在我們身邊的人，即使離開這個世界了，祂們的習慣、記憶，仍持續影響著我們。身為一個大體演員，我希望自己能感受到這些，同樣也將這些感覺傳達給其他人。
只不過，我們這行也不是每個人都對往生者如此尊重。
接下來要說的是一個從同業那邊聽來的故事，時間不算太久以前。這件事最後導致的結果，是殯葬管理處直接發布公文，要求所有殯葬業者從此以後不得在大體化妝室裡拍照。
那麼，故事開始了。
那陣子我比較少接到大體演員的工作，多半在幫禮儀師的忙，協助他與工作人員溝通，有點類似工頭的角色。下工後我會和工人們聚在一起聊天，大概就是一起抱怨禮儀師，這樣多搏點感情做事情會比較容易。有時候，他們也會告訴我一些碰上的怪事。
有一次，一個散工說起他親眼目睹大體變色的經歷。
「從冰櫃拉出來一看，我跟另一個人差點罵髒話你知道嗎？祂整張臉變成紫的，衣服剪開也是，很像撞到黑青噢，但祂是全身的，那種很深很深的紫色。」
「是不是冰太久了？」我問。
「沒捏，我們接回來沒幾天，不會超過一禮拜。」
「怎麼會這樣，那後來怎麼處理？」
「沒法處理啊。本來換好衫要入殮，誰知道退冰以後越來越紫，嘴唇都變咖啡色欸，妝完全蓋不掉。我們在那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看得快嚇死了。」
入行多年，我確實看過一些進來很正常，準備化妝時才出現異狀的大體，其中絕大多數是因為冷凍時間太長的關係。有時候喪家可能有事處理，讓往生者在冰櫃裡停了將近一個月，之後再拉出來通常都會有些變化。變色是一例。大體的皮膚會變得有些灰白，甚至到淺藍色。有些更嚴重的，身體部位還會脫水、塌陷，有點萎縮的情形。
然而整具大體變成深紫色，倒是我從沒看過，也想像不出來的畫面。
過沒幾天，同一位工人又跟我們說了另一件不尋常的事。這次的往生者是生病去世的，剛接來時外觀完整，沒發現哪裡不對。但是淨身那天，不知道為甚麼全身浮腫，感覺像泡在水裡很久了，原先準備好的衣服當然穿不上。化妝時也很不順利，祂的臉部皮膚表層不斷滲出紫色液體，彷彿紫色的汗，讓粉完全吃不進去；同一時間，眼耳口鼻也不停流出紫色血水，出水量大到漫出化妝檯，流得地上到處都是。重點是明明排了一堆水出來，大體仍沒有消腫的跡象。
工班一群人聽得目瞪口呆。大體退冰後出水，上妝不易是很平常的事，這時除了考驗化妝師功力，也會跟往生者說說話，拜託祂們多配合。大多情況講完就會比較好化妝了。
所以立刻有人問，是不是說了甚麼、做了甚麼，惹人家不高興？
「沒捏，我們都很有禮貌，該注意也有注意。」說故事的工人說。
「還是家屬沒先問過，祂不喜歡他們這樣辦？」
「這我就不知了。」
「是找哪間做的？」
說故事的工人告訴我們那間禮儀公司的名字。它在業內算是頗具規模，從許多家屬那邊聽來的評價也還算不錯。就在我們偏離主題，聊到這公司的待遇時，一位資歷較深的工人重新拉了回來，對它強調的服務品質有些不以為然。
「我這樣說好了，家屬在旁邊看是一個樣，不在就變另一個樣了你們懂嗎？上次我幫他們接體，家屬沒跟進冷凍室。他們的動作怎麼說，很粗魯啦。看頭沒有擺正，脖子就用硬扳的。我在旁邊看了很想講話，人家剛過世沒多久耶。」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皺了眉頭。星叔跟我提過，往生者剛走的二十四個小時，靈魂不會真的脫離肉體，對外界還是有感覺的。就算用科學一點的說法，印象中看過一則報導，專家也說人在斷氣以後，腦波仍會活動一小段時間。
資深工人的指責還沒完。「他們還會拍照，也不管衣服有沒有穿好。」
「為甚麼要拍照？」我問。
「詳細我不了解，但他們有分好幾種等級的大體美容，拍了給客人比較吧。」
「有需要這樣？他們有先問過嗎？」
「你認為呢？趁沒人就趕快拍拍走人了。」
其實我們並沒有甚麼特別的忌諱說不能拍攝大體，一般情況也不會想要這麼做。不過就像幫活人拍照一樣，總是要先經過對方同意，否則鏡頭直接湊上來也沒問過一聲，任誰都會不高興吧？
這件事以後平淡了好一段時間。再一次聽說發生類似狀況，奇怪程度遠遠超乎我自己經歷過、聽過的所有經驗。
那位化妝師正在替大體上妝，起初粉還滿容易就拍上去了，但隨著後續補色加強，往生者的臉卻像久未粉刷的牆壁一樣，龜裂成一片一片的。化妝師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伸手想剝開粉片，沒想到當她拉掉蛋殼般薄脆的粉片時，連底下往生者的臉皮也一起撕下來。她慌了，忙著拿補土修復破掉的皮膚，可是再試一次還是一樣，甚至還把皮膚下面已經凍成暗紅色的血肉一併扯開，一張臉好比洋蔥一般越剝越小。
過一陣子才輾轉得知，這三起事件中往生者的身後事宜皆是交由同一間禮儀公司承辦。然後，殯葬管理處就發布不得在化妝室裡拍攝的公文了。
這一連串事件都沒有獲得驗證，當中或許有些細節在一手轉過一手的過程中誇大了。可是我仍然忍不住會去思考其中的關聯性，會不會是這些往生者不願意成為廣告型錄上的範本，而選擇以這類方式表達祂們的反抗？當然，這也只是我的臆測，這種事永遠找不出答案。能做的，就是盡量將心比心，永遠以敬重的態度面對祂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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