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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台大醫院圍城事件一個月後,清晨五點,內湖分局偵查隊辦公室。

  江隊長獨坐在桌前,翻閱台灣史上最慘烈一場恐怖攻擊的傷亡資料。

  那一晚,警察、民眾,再加上囚犯,總計四百八十三人死亡。

  事實上,原本罹難人數可能還會更多。政府為了不讓人命損失進一步擴大,決定全面啟用學院事先發送至各地醫院的疫苗,將瀕死之人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包括那些投降的逃犯。

  戒嚴令解除後,立法機關緊急通過《緩死疫苗注射法》。政府衛生單位直接接管學院的醫學知識,當人民發現有死亡之虞時即可申請注射。

  然而社會上又陷入另一層激烈爭辯:該不該繼續替那些罪犯施打疫苗?

  反對派毋庸置疑覺得,那些十惡不赦的壞人實在沒有延長壽命的必要,若執行死刑屬於不合乎人權的懲戒手段,那麼讓他們在該死的時候不要活著,應該不算違反人權吧?

  贊成派則認為,假如全台灣人民皆定期接受疫苗注射,從此再也沒有死亡發生,如此一來罪犯再怎麼作惡,也無法造成生命財產損失。站在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這些健康、對社會不構成威脅的罪犯反而是最好的勞動力,當他們投入職場時必定能促進經濟發展。

  無論最後定論為何,可以肯定的是社會治安確實變好了。也許是經歷過最黑暗的日子,人們對於負面情緒的忍受度似乎提高,警局裡已經好久沒有接獲一通像樣的報案電話了。

  學院應該也沒想到,一連串恐怖攻擊,反而帶給社會如此正面的回饋吧?

  江隊長關閉檔案,收拾抽屜裡的個人物品。

  離職手續早已辦妥,他只是想趁著人少的時間默默離去。那種道別的場面太傷感了。但他才走出辦公室,就發現走廊上擠滿了人。

  「江隊!」眾口和聲。

  江隊長輕嘆一口氣。「結果還是被你們堵到了。」

  「一定要來給江隊送行啊,平時受您那麼多照顧。」保防組的黃警務佐說。

  「哪有甚麼照顧,應該是常常受到我的大嗓門波及吧?」江隊長說。

  「江隊,你真的不考慮留下來嗎?這次剿掉學院第三小隊功不可沒,上面一定大大升你。」機動小隊的魏小隊長說。

  「我們都希望你升大隊長耶!」第五小隊謝偵查佐說完所有人都笑了。因為大家都對現任大隊長有所不滿。

  「幹了二十年還在這裡,上去也沒意思了。你們年輕人比較有機會,也有本事,雖然現在情況不一樣了,還是要好好幹。」江隊長語重心長。

  「幹嘛這麼說!江隊,只要你接受疫苗,保證可以再戰十年,不,想戰幾十年都沒問題啊!」交通組王巡佐說。

  「我們也都要去注射了,經過這次以後才知道當警察風險真的很高。而且上頭好像有風聲說,接受過疫苗的同仁才有資格參加升等考。說實在的,江隊,早晚有一天你也要捱針,真的不必急著退休吧?」魏小隊長說。

  「等真到了那天再說吧。」江隊長拍拍魏小隊長的肩。「以前我們沒辦法控制生老病死,現在可以控制了,卻又覺得連活著都受人限制,我不想這樣。」

  其他人笑得有些尷尬,大概無法理解他這個人怎麼可以這麼老古板吧。

  江隊長最後還是一一道別,好不容易才走出分局大門。

  這一瞬間,當初猶豫該不該考警校的那股迷惘又回到身上。出於習慣,他又將手指搭在唇邊,只是這次真的夾了一根菸。事件後,他又開始抽菸了。

  菸才點起,一對修長手指就從江隊長嘴裡把菸給捏走。

  維維擦著鮮紅色口紅的嘴唇輕輕含住菸尾,菸頭火光燃亮,那吐息的動作老練而自然,然後才把菸還給江隊長。

  江隊長遲遲不敢把菸叼回嘴上,深怕這麼做會像個痴漢。他發現維維改變造型了,一頭燙成波浪的卷髮,豔麗妝容,身上穿著墨綠色的長版大衣及黑色修身長褲,腳上踩著帶跟的短靴,看起來是個十足的都會女郎,完全無法和原先那個模樣清純的警校畢業生聯想在一塊。

  「一直看,不喜歡我這麼穿?」維維親暱說道,但不會讓江隊長覺得輕浮,反而有種女兒對爸爸撒嬌的感覺。

  「不是,只是沒想過你還敢來找我。」江隊長回過神來,語氣有點忿忿不平。事件後一直不見維維蹤影,他一查才知道,原來她根本不是警察。「假冒警察就算了,你還劫囚,這是重罪你知道嗎?」

  「我有遵守約定把小雅送回去呀。還不滿意,那你抓我?」維維說。

  「我……我已經不是警察了。」

  「我就是知道才這麼說,我也不想被抓。」維維露出讓人心跳漏拍的微笑。

  江隊長刻意移開目光,發現維維身後站了三個男人,他們好像從剛才就在這裡,他卻沒有注意到。維維這個人,真的很擅長藏東西。

  「他們也是來替你送行的。」維維說。

  「送甚麼行,我還活得好好的!」江隊長說。

  江隊長認出其中一個是拿著鐮刀的那個壯漢。另外兩人是公車割喉案中涉有嫌疑的莊睦齊以及他的同事王翔。醫院惡鬥結束那一晚,他們也從台大醫院走出來,這讓江隊長心裡一直有些古怪。

  「你那些朋友們,還好嗎?」江隊長指的是鐮刀的反叛小隊。

  「好狗運,打完疫苗以後都活了回來,當然還是關進去。」鐮刀說。

  「我想應該能減刑吧,畢竟他們……功不可沒。」

  鐮刀淡淡點頭。「所以你真的不幹了,不會留戀?」

  「就一份工作而已。」江隊長說。

  「對你來說不只是工作,你是條子,但是個好條子。」鐮刀說。

  「對呀,離開也好!就我所知,警界高層沒一個好東西。」王翔說。

  若是以前的江隊長一定會出言反駁,此刻他只是默默點頭。

  「過去,是這件制服還有警徽賦予我執法的權力。當政府考慮讓那些犯人,壞的犯人重新回歸社會時,我才認清自己也是個善惡不分的打手。」

  「有些人,生來就沒甚麼選擇。」鐮刀說。

  「善惡難分,越是想把壞的趕跑,它們反而越是猖獗。」莊睦齊說。「如果每個人都有槍,看見不公不義的事情就把心中認定的壞人殺了,這是正義?」

  「是私刑。」江隊長說。

  「可是那天在醫院,沒有那些反抗的民眾,或是鐮刀帶著人反擊,我們可能還活在噩夢裡。法律無法定義好人壞人,但你的心會知道。」莊睦齊說。

  江隊長沉默不語。

  「別想了,我知道你會怎麼選。」維維拉起江隊長的手,將兩樣沉重的東西壓進他的手掌。

  「你又把槍偷出來了?」江隊長不自覺提高音量。

  「對呀,那天看你開槍,覺得你拿雙槍也滿合適的。走吧,繼續捍衛你的正義。」維維勾住江隊長手臂。「還是要我銬著你?我也把手銬帶出來囉。」

  「維維小姐,我也很有正義感,不如銬我吧!」王翔把手舉到胸前。

  維維沒有理會,目光依然注視著江隊長。

  「王八蛋。」江隊長低聲咒罵,終於接過槍,收進外套裡。

  這件外套是他自己的,穿得卻有點不太習慣。

  以後,不能再穿著那件刑警背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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