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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人在敘述一個對自己影響至深的過去時,反而會將情緒抽離,彷彿在訴說一段別人的歷史。或許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吧,別讓心靈再一次受到傷害,也只能這樣才有辦法好好把話說完。

  阿齊沒有語帶哽咽。他的視線連同聲音一起停頓在房間空無一物的角落,放空之後,讓自己被更多回憶填滿。

  而聽故事的人早已潸然淚下。

  「只有你逃出來嗎?」安妍抱著阿齊的手臂,輕輕用他的衣服擦掉眼淚。

  廁所門邊一塊顏色較深的牆壁,讓阿齊看得出神。「病男孩被救出來了。」

  「可是妹妹、妹妹沒逃出來?」安妍問得好急,嗆了一下又流下眼淚。

  「是我們的決定害了她。我們想錯了,她沿著樓梯間往下跑,火也沿著樓梯間一路燒。燒得速度太快,快得不自然。她差一點就到了。要是那時候我們沒有分開,現在應該還能……至少還是一家人。」

  「不要這樣想,這件事不是你的錯。」

  「大概吧。有一段時間我也很努力想要這樣說服自己,但真的好難。她從火場被帶出來時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全身超過百分之七十燒傷,救活也會是個植物人吧?連自己身體也無法控制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我不希望她繼續受罪……」阿齊搓揉自己的手掌。「之後看見那些被火灼傷的人,我都會忍不住想起妹妹,還有那時候的自己有多沒用。」

  安妍捧起阿齊的臉。「齊,你妹妹不會希望你在懊悔中度過下半輩子,她永遠不會恨你們的,你知道嗎?」

  阿齊點點頭。

  「那後來有查出失火的原因嗎?我想這把火一定也是殺了李大爺的兇手放的吧?」安妍說。

  「警方說火災是由瓦斯爆炸引起的,起火點在六樓。可是,當時有記者偷偷溜進封鎖線,他們在廢墟裡面找到幾個燒得焦黑的汽油桶。另外還有一件事也很不對勁,阿公和其他幾個榮民爺爺的屍體都是在一樓管理室發現的,就算行動再怎麼不便,看見火從樓上燒下來也知道要跑吧?報紙上說可能在失火以前,他們就已經被殺了。」

  安妍抿著嘴唇,不發一語。

  阿齊接著說:「國宅燒掉沒多久,建商就順理成章把怪手開進來了。就算這真是一起人為縱火案,甚麼證據也都跟著那座廢墟一起被拆掉了。」

  「為甚麼警察不阻止他們呢?」安妍說。

  「我不知道。也許是上面叫他們不要查,也可能是他們自己也有份吧。所以我才會想要當記者。我以為這世上只有這個職業可以揭露真相,但現在才知道面對滔天的陰謀的時候,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不夠。」阿齊苦笑。「妍,我想通了,就是因為失去過很珍惜的人,我知道那種痛我沒辦法再承受一次,我以後不會再去做那些危險的調查了。」

  窗外天色已黑。白天看起來已經壓得很低的雲,這時候變得更重了,像是一塊厚重的黑幕壓在上空,這座城市形同一座各式悲劇匯集的舞台。

  阿齊走到茶几旁,傾斜水壺朝杯裡裝水。

  「那,病男孩後來怎麼樣了?從來沒聽你說過他的事。」安妍說。

  「他……離開了,離開那座多雨的城市。他以為離開勾起一切傷心回憶的地方,就不會再覺得難過。他說他從來就是個倒楣的人,在他身邊只會有發生不幸的事情發生。」

  「可是你不會擔心嗎?他那時候都病成那樣了,一個人要怎麼生活?」

  玻璃杯裡的水裝不到三分之一。

  「我去裝水。」阿齊沒有回答,提著水壺走出去。

  走廊上,米白色的燈光灑下來照亮漆木地板,映出柔和的色調。

  阿齊卻感覺到一絲莫名的不安。明明是傍晚用餐時間,平常也是訪客探病最密集的時段,怎麼整層樓放眼望去,連一個人影也沒看到。

  他滿腹狐疑從茶水間出來,特地繞去電梯正對出來的護理站,沒想到櫃台那邊也是空無一人。而且桌子收得整整齊齊,感覺護理師不是臨時有事被叫離開。

  醫院本來就是一個氣氛凝重的地方,再加上此刻不見人影,更讓阿齊不由得緊張起來。他擔心安妍一個人在房裡不安全,下意識加快腳步朝病房走回去。

  走廊轉角,一間像是小型會議室的房間內傳出說話聲,似乎有人在演講。

  好奇心驅使下,阿齊靠了過去,隔著門上狹長的玻璃小窗往裡面看。

  會議室裡坐了二、三十個人,裡頭有穿著白袍的醫護人員,也有穿著水藍色病人服的患者。但從阿齊的角度,暫時沒辦法看見站在台上說話的是甚麼人。

  阿齊壓低身子。雖然是在醫院裡,一個光明正大的地方,可是受到寂靜的氣氛使然,他覺得非得要這樣偷偷摸摸不可。他推開一道細細的門縫,演講者原先模糊成一團的話音立時化為清晰字句傳進耳裡。

  「常常我會在夜裡,一個人的時候這樣問自己:為甚麼要走上這條路?我是說,這些事可是犯罪呀!不是你堅持你相信的事情是對的,它就一點錯誤都沒有。法律就寫在那裡啦,你這樣做會被判死刑、會被槍斃。但是為甚麼我還是繼續下去?為甚麼我還要拋頭露面、四處奔走、冒著生命的危險站在台上講話給你們聽?因為我知道只有這麼做才能帶來改變,擺脫那些如高塔一般穩固,卻虛假得要命的秩序。我只拜託各位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們有能力捍衛自己的正義,是會選擇站出來?還是繼續默不作聲?」

  講者鞠躬。聽眾鼓掌。

  阿齊深信自己誤闖了某個邪教聚會,趕緊退出去把門闔上。

  門上鎖頭滑進凹槽,發出輕輕的喀答一聲。聲音很小,可是他聽得很清楚。他縮在門邊,動也不敢動,深怕這時離開的腳步聲會傳進會議室裡。

  隔了許久,他發現會議室內沒有動靜才慢慢起身,逐漸升起的視線透過門上玻璃小窗再一次探進去──

  會議室裡所有聽眾全部站了起來,轉頭直盯著門口,看著阿齊。

  他嚇得拔腿狂奔,顧不得走廊上「請輕聲細語」的牌子,以最快速度衝回位於走廊深處的個人病房。

  「安妍、安妍!」進房第一眼沒看到人,阿齊急得大叫。

  安妍從廁所走出來,一臉困惑。「你裝個水怎麼那麼久?」

  「我們快走。」阿齊說。

  「發生甚麼事?」遭逢一連串事件兩人間早有了默契,安妍看見阿齊的緊張神態立刻抓起包包收拾東西。

  「別收了,我們快走,這間醫院不太對勁。」

  阿齊拉著安妍,才一打開房門,就看到一個穿著病人服的人站在外頭。神清氣爽,掛著一臉笑容。

  這怎麼可能?

  「王翔!」阿齊驚呼。

  「嗨。」王翔似乎已經預料到阿齊的反應。

  「護士說你還在昏迷,怎麼突然就 ── 」阿齊這時才注意到王翔臉上一點傷痕瘀青都沒有。

  「你應該猜得到吧?他們也給我打了針。」

  阿齊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還有,你剛才聽見那場演講我也在裡頭。別多想,我只是要搞清楚他們在做甚麼而已。」王翔變得一臉神秘。「學院一直沒有藏起來,這裡,就是學院的大本營。」

  一陣涼意摸過背脊,阿齊頓在原地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些人已經下樓了,我們也邊走邊說吧。 」王翔說。

  一行三人躡手躡腳溜出病房,每經過一個轉角都會再三確認沒有人後才快步通過,所幸一路上也沒碰到阻礙,順利抵達電梯口。

  「所以你現在……也變得跟那些逃犯一樣?」阿齊問。

  「我根本沒得選。」王翔說。「這裡是學院的地盤,他們就在這裡進行實驗、訓練學員。他們的計畫馬上就要開始了。」

  「甚麼要開始了?下一個攻擊目標?」

  「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簡單。這段時間他們也不是在空等,他們──」

  叮。電梯門開啟。

  裡面站了一個男人,身穿白袍,頭頂有一撮頭髮微微翹起。他的眼神空洞,口中哼著一段熟悉的旋律。

  阿齊早已忘記這個人的樣貌,可是他記得這段旋律。這首歌叫作The Sound of Silence,在弟妹都還不太會英文的時候,是他教他們唱的。

  白袍男子這才抬起頭看著阿齊,臉上表情複雜得很平靜。

  「我再怎麼想還是只有這句,哥,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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