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件事大概是我接大體演員兩、三年以後發生的，原諒我對時間記得不是很清楚，這類工作機會比較少，在公司接下的所有案子中，只有百分之五會發生大體缺損，其中大部分可由化妝師修復，真的沒辦法弄的，才會讓我來演。
那次是一位不幸困在火場的婦人，把祂接回來的時候，身上不光是燒傷而已，嚴格說起來都快燒焦了。燒燙傷身故的大體本來就屬於特別難化妝的一類，祂們的皮膚很脆弱，有時還會腫脹潰爛，化起來不可能太自然。
一開始，家屬對於大體演員這個提議相當排斥，畢竟自己母親的喪禮，棺材裡躺了一個陌生人，怎麼想都有點荒唐。
禮儀師則說，除非取消瞻仰遺容的流程，改以其他形式表達追思，不然讓整理得不是很漂亮的大體躺在那裡，親友們看了也會覺得不安。
經過再三溝通，最後擲杯問過以後，他們還是同意了。
確定要找大體演員，我的工作就跟平時不一樣了。當禮儀師跟家屬聯繫，確認告別式的呈現方式時，我會以助手的身分在旁邊跟著，假裝幫忙記事情。事實上，我會趁這些時候，根據家屬的描述勾勒出他們已故親人的形象，這對我在工作時進入狀況很有幫助。
我會問些往生者的個性細節，譬如愛不愛笑，平常對家人是嘮嘮叨叨還是沉默寡言。不過，我必須問得不著痕跡，不能讓家屬知道我就是扮演大體的人，這是大體演員的另一個禁忌。
告別式當天，一如往常，我化好妝躺進棺內。
或許有人會有疑問，為甚麼不等瞻仰遺容之前才進去就好，這樣不是要躺很久嗎？對我來說，既然接下這份工作，整個儀式過程中就應該把自己當成往生者，用身體感受親人做的準備，用心體會他們的心情。我相信，如果棺材裡的我深受感動，這份意念一定也能傳達給另一個世界的祂們。
況且再怎麼說，身為一個演員，入戲也是基本要求吧？
嗯……
我躺在裡面，傾聽大兒子在靈堂前述說對母親的回憶。他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的，似乎很努力壓抑瀕臨潰堤的情緒。說完後，他播放了一小段歌仔戲。
前一晚跟他聊天時，他說他媽媽是個非常嚴厲的母親。小時候成績不好，打。沒招呼弟妹起床，打。跟同學玩到忘記時間回家，打。印象中她除了憤怒，好像沒有其他情緒。直到有次過年，他跟著媽媽到廟前看野台戲，那才第一次看到她半瞇起眼睛，跟著曲調吟唱的投入神情。
我不懂歌仔戲，當音響播放著CD時，也只是閉眼聆聽，試著想像老媽媽默默跟著曲調吟唱的模樣。要是能在如此陶醉的情緒中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應該也沒有遺憾了吧？
就在那時，事情發生了。
我發現整個靈堂安靜下來，放到一半的歌仔調停了，司儀也沒有接續下面的流程，連空間中最細微的一絲雜音也徹底消失不見。那感覺不是耳鳴，耳鳴通常還是會有一點嗡嗡聲，可是那一刻就是甚麼也沒有，比關成靜音的電視機還要安靜。
我不小心睡著了嗎？我在心裡問自己。
從事大體演員以來，我不曾在工作時睡著過，就連打個哈欠也沒有。但是，當時的我卻不敢完全肯定，因為一切太過突然，我無法解釋從有聲到無聲之間的那段空白。
同一時間，我感覺身體下方有些溫熱，好像有灘熱水從棺材底部湧出來，緩緩淹過手臂、大腿，接著淹到胸口，直到我的全身上下都被一股說不上來的暖意包圍，包括臉部和口鼻。
一般來說，工作時我會用很慢、很細的方式呼吸，減少身上出現可被觀察到的起伏。被暖流覆蓋全身的時候，我感受不到氣流從鼻孔通過，就只是熱熱的，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呼吸。
恐懼如觸電般貫通我的每條神經。我以極小的幅度稍稍挪動腳趾──沒有反應，原本應該是腳趾的位置也是一團熱呼呼的，我沒辦法控制任何東西移動。
我當下怕極了，需要睜開眼睛，看看到底發生甚麼事。
但又有另一種不安的感覺向我襲來。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種經驗，當被人一直盯著看時，即使不看回去，也能依稀察覺對方的視線？當時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周圍彷彿有數十雙眼睛環繞著我，從頭到腳。而且，這些視線並非靜止不動的。我聽不見聲音，也不敢睜開眼睛，卻能感覺到它們扒著棺材邊緣緩緩爬上來，罩住我的身體正面。若是硬要找個方式來形容，大概就像日本巨蛋棒球場關閉圓弧屋頂那樣吧。
這下子我真的傻了，就算知道這麼做很不應該，我還是試圖把眼睛打開。但，情況跟挪動腳趾時一樣，我以為我撐開眼皮了，視線之內仍是一片漆黑。
無比恐慌，伴隨著四面八方而來的監視感、裹住全身的暖流，還有失去對外界的一切知覺。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種狀態下維持了多久，三十分鐘，或者一個鐘頭？直到又是一個一瞬之間，聲音忽然重回我的耳朵，只聽到歌仔調繼續播送，好像中間沒有停頓過，而先前種種不舒服的體驗，此刻也煙消雲散。
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其他大體演員，對於這類陌生又難以解釋的經歷，只能一個人放在心上，就算想找誰聊聊抒發一下，他們也不可能明白我在說甚麼。
直到後來和一位前輩聊過我才知道，原來那是真的成為一具大體之後，能夠擁有的唯一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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