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入行沒多久還在當散工的那幾個月,就有前輩提醒過我,碰到「濕毛巾」不用怕,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也記得不要盯著看、不要多問。

  一開始,我以為「濕毛巾」是某種術語,也許是幫大體淨身時擦拭用的布,或者是在告別式場合用到的其他東西。但我始終難以將這個詞彙和某樣物品做出連結。沒辦法,只能趁休息時間找幾位年紀相近的同事打聽打聽。

  他們爭執了一會,一下子說「濕毛巾」是一個人,一下子又改口說其實是一群人,因為每次看到長相好像都不太一樣。不過最後還是勉強達成共識,他是一個人的可能性比較高。

  有禮廳舉行公祭時,「濕毛巾」偶爾會出現。他永遠穿著一身黑,有時是整套的黑西裝,有時則是功夫片裡面穿的黑色唐裝。他獨來獨往,不曾與人互動,也不會上前拈香、問候家屬。每當告別式結束,工作人員在場外引導賓客淨手、發放答禮毛巾時,他就會過來拿一條,並且馬上拆開來擦臉。不知是淚腺發達還是汗流太多的緣故,那條毛巾瞬間就會濕透,這也是他被叫作「濕毛巾」的原因。

  聽完這樣的描述,我還以為這只是殯儀館裡的都市傳說。

  「所以他是真的人?」我問。

  「甚麼意思?」

  「就是他應該不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吧?」我很小心用詞。

  「不是啊。」同事的口氣篤定。「真的有這個人呀,很多人都看過。可是你知道,有些人的長相就是很沒有特色,看過幾次你也不見得認得出來。」

  說的不就是我嗎?

  同事接著說:「大概就是那樣。搞不好你也看過,只是不知道那就是他。」

  「你們說常會在公祭上看到他?但他不太可能剛好認識那麼多人吧。」

  「誰知道,人家喜歡參加喪禮你管那麼多。」其他人聽了都笑了。

  話題告一段落,工人們開始扯到一位因為太白目而被排擠的新人。我沒有繼續參與,一個人在旁邊思考關於「濕毛巾」的事,心裡也十分納悶,為何一個聽起來這麼不尋常的人,大家還可以用如此稀鬆平常的口氣談論他?

  那陣子我多半是做接體、扶棺等比較粗重的工作,還沒有機會站到外場發毛巾,久了這件事也稍稍從我的印象中淡去。直到有次外場有缺招待,我才第一次看見「濕毛巾」。

  進場時間,我在廳門前替賓客黏上黃絲帶,這時他默默走到我面前。

  他其實沒有其他人說的那麼難認。應該說,他的長相確實很平凡,看上去年紀大約四十歲左右,個子不高,不到一百七十公分,一樣穿著一身黑西裝,衣服有點舊,沒打領帶。只是,他身上帶有一股與其他人不同的憂愁。

  參加告別式的賓客通常會掛著一副遺憾的神情。他們以最得體的禮儀向喪家表示問侯,全程保持靜默。但我知道,這些情緒都是為了這個場合特別換上的。

  「濕毛巾」則完全相反。他的面無表情感覺是天生不擅於表達情緒,即使心裡已經波濤洶湧。

  我用相對較慢的速度在他左胸貼上黃絲帶。他點點頭,跟我說「謝謝。」

  一瞬間我有些愣住了。在前輩、同事們替我構築的想像中,他一直是個神秘的存在,要和他有些微互動都很難得,更別說要對話。

  由於手邊還有工作,我沒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太久。待賓客進場坐定,告別式開始時,我才遠遠觀察他,發現這個人並非刻意不拈香、不鞠躬,而是根本睡著了!

  他的屁股只坐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身子微微往後躺,雙手交握置在腿上,就像每個中年男人吃完晚飯倒在沙發上一樣自然。他無視其他賓客側目,眼睛就這麼閉上。

  此刻,我對「濕毛巾」的印象徹底被推翻了。難怪同事們一直是用看待怪人的態度調侃他,因為他就是個不在意別人眼光的大叔罷了。

  告別式結束,賓客們紛紛離席。我在走出廳門準備前,看到他也醒了,只是還坐在原位,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沒打算馬上離開。直到人差不多走光了,他才過來拿毛巾,也和同事們說得一樣,他才拿到毛巾,隨即拆開蓋在臉上。

  然後我注意到他的手。

  那一雙手呈現沒有光澤的慘白,手指末端結了很深很深的皺紋,彷彿在水裡泡了幾十年,皮膚表層通通壞死一般。他的指甲則是紫的,從中心的粉紫色,越往根部顏色越深,到指甲與皮膚交界處時幾乎變成黑的。

  當他把毛巾從臉上移開時,那張臉再次讓我看得出神。

  原先的他雖然沒甚麼表情,但至少還是日常生活中看到不會嚇一跳的正常模樣。然而這個時候,他的氣色簡直差到不行,嘴唇乾裂、眼珠混濁不透光、死白的臉頰活像一塊板豆腐(希望這麼說不會讓大家討厭這個食物),縱使是久病臥床的患者也不會這樣。

  我已忘掉前輩的叮嚀,直直盯著「濕毛巾」。他發現我在看他,空洞的眼神回望過來。我們視線交會,就算只是一瞬間,還是讓我很不自在,連忙假裝整理手中的毛巾而迴避他。

  一條已經拆封的濕毛巾突然湊到我的眼前。

  他把他的那條遞給我,距離很近,近到我可以看出它的纖維吸飽了水分。一般來說,新毛巾的吸水效果不會那麼好,可是不知道為甚麼,他的這條就是全部打濕了,卻不至於滴出水來。

  我當場傻住,等到回過神來,手裡已接過那條毛巾,感覺有股緻密的溫熱慢慢滲透皮膚。當下我的心情有點複雜,畢竟不知道留在上面的液體是甚麼,怎麼想都有點不太舒服。

  還來不及叫住他,他就走在我身後好幾步遠,往殯儀館大門離去了。

  這是我與「濕毛巾」的第一次接觸,後來我接下大體演員的工作,就沒機會見到他。直到幾年過去了,他再一次出現時才告訴我,他也曾經是個替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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